太庙之中,那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龙吟,余威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嗡鸣震颤。

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将他们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

文武百官,勋贵宗亲,有一个算一个,尽皆匍匐,瑟瑟发抖,连一丝杂念都不敢生出。

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敬畏与臣服,仿佛凡人第一次窥见了神明真容。

神迹!

这是无法用任何言语去辩驳,无法用任何典籍去解释的,真真正正的神迹!

万籁俱寂之中,唯有两人,身姿笔挺如剑,傲然站立。

奉天殿龙椅上,那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个煌煌大明的布衣天子,朱元璋!

他双拳攥得死紧,骨节根根泛白,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涌动着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与激动,眼神中爆射出的精光,炽热得足以熔化世间万物!

他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那些华光流转的祖宗牌位上,随即,又如两道实质般的闪电,狠狠劈向了百官之首的马致远!

那眼神里,再无半分审视,再无一丝利用!

有的,只是找到了国运柱石的无上欣慰!

另一人,便是马致远。

他立于百官之前,一袭崭新的一品麒麟补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面色淡然,渊渟岳峙。

仿佛那惊天动地的龙吟,那神圣浩瀚的异象,于他而言,不过是堂前燕来,檐下风过。

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让无数道自暗处投来的窥探目光,又多了三分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地的……恐惧!

祭典在一种诡异的死寂与狂热交织的氛围中结束。

百官如梦游般散去,今日所见,必将成为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烙印。

马致远刚走下祭坛,一辆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陈旧的青布马车,便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他的面前,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的,是太子朱标那张温润如玉,却又深沉似海的脸。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马致远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国舅,东宫备了些清淡酒菜。”

“孤,有些话想问你。”

这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东宫,毓庆宫。

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被朱标一个眼神屏退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宫殿内,烛火摇曳,光影斑驳,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这寂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却又重如山岳的压力。

朱标亲手提起案上那把名贵的荆溪紫砂小壶,为马致远面前的白玉杯中,斟满一杯澄澈的茶汤。

水流注入杯中,发出“叮咚”脆响,在这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国舅,”朱标放下茶壶,一双沉静的眸子,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要将马致远的灵魂都吸进去,“今日太庙之事,你怎么看?”

来了!

马致远心中明镜似的。

这杯茶,是鸿门宴的酒。

这个话题,是诛心之问!

答得好,是国舅。

答得不好,就是妖人!

他缓缓端起茶杯,指尖能感受到玉杯传来的温润,却仿佛握着一块随时会炸裂的寒冰。

他并未急着入口,而是将茶杯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随即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赞叹。

“雨前龙井,好茶。”

他抬起眼,迎上朱标那审视的目光,神色坦然,声音清朗。

“回殿下,臣以为,今日之事,无所谓神,也无所谓鬼。”

朱标眉梢微不可查地一挑,示意他继续。

“所谓异象,究其根本,不过是‘天人感应’四字而已。”

“皇长孙殿下,乃陛下与殿下之骨血至亲,身负大明最纯正的真龙之气。久病初愈,龙气归位,与太庙之中列祖列宗的英灵产生共鸣,此乃血脉牵引之常理,是孝道感于天,何来鬼神之说?”

一番话,字字清晰,条理分明。

既将这桩神迹的功劳,牢牢地按在了朱家血脉之上,又用儒家经典里的“天人感应”做解,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被攻讦为“妖言惑众”的陷阱。

朱标眼底深处,一抹激赏之色一闪而逝,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他换了一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瞬间暴增。

“孤听闻,国舅医术通神,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不知这通天彻地的医术,师从何处?”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凶险!

马致远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混合着追忆与落寞的复杂神情。

“殿下谬赞,不过是些家传的微末伎俩罢了。”

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先父曾言,我马家针法,名曰‘龙门’。”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的重量。

“此针法,夺天地之造化,有逆转阴阳之奇效,可与阎罗夺命,能向鬼神抢人。但也正因如此……”

马致远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一层病态的苍白。

他用手帕捂住嘴,那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半晌,他才缓过气来,声音虚弱了三分。

“也正因如此,此术……有伤天和。”

“每一次施展,都如履薄冰,需耗费海量心血元气,折损自身阳寿。这,也是草民为何时常会显得体虚力乏的根源所在。”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医者独有的悲悯,和一丝为逆天行事而不得不承受代价的坦然。

这番半真半假的解释,这场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瞬间让“龙门十三针”的逆天效果,有了最合理,也最令人信服的“代价”!

更能为他日后修炼内家真气,改善体质,埋下最深沉,最无人能怀疑的伏笔!

朱标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的坦诚。

那如深渊般的眼神中,审视的意味,终于缓缓褪去,化作了一丝了然,一丝……同情。

一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却要用自己的寿命作为交换。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就在马致远以为自己已经过关时,朱标却突然再次开口,语气变得无比沉凝,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国舅以为,我大明如今,病在何处?”

轰!

马致远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菜!

这已经不是在考校医术,而是在考校他马致远,有没有辅佐太子的器量与眼界!

是在考校他,对这大明江山,究竟是忠,是奸!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了方才因“虚弱”而微躬的脊梁。

他直视着朱标的双眼,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要剖开这煌煌盛世下,那不为人知的脓疮!

“殿下,臣是医者。”

“在臣看来,如今的大明,就如一个外表强壮,内里却已生了沉疴的病人!”

“病了?”朱标的瞳孔,骤然收缩!

“没错!”马致远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治病需治根,治国亦然!我大明之病根,不在朝堂之争,不在边疆之患,而在那占了九成九的……天下万民!”

“此病,有三!”

“其一,为‘愚’病!百姓不识字,不知礼,浑浑噩噩,易被奸人煽动,易为邪说所惑!此为国之第一病灶!”

“其二,为‘病’病!百姓不洁,瘟疫横行,小病靠扛,大病等死,一人得病,全家遭殃,一村染疫,十室九空!国力因此而衰,此为国之第二病灶!”

“其三,为‘贫’病!此乃万病之源!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纵有拳拳爱国之心,也终将被饥饿磨灭!一旦天灾降临,流民四起,便是动摇国本之大祸!此为国之第三,也是最重之病灶!”

一番话,如暮鼓晨钟,如惊雷炸响,狠狠地轰击在朱标的心头!

朱标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自幼饱读圣贤之书,与他论道的,皆是当世大儒,可从未有一人,能将这治国安邦的大道,说得如此直白,如此一针见血,如此……触目惊心!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分的国舅,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以往所学的那些“帝王之术”,在这些话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此人胸中所藏,绝不仅仅是活人性命的医术!

他藏的,是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策!

与此同时。

一封盖着火漆的密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撕裂夜空,送抵了西安秦王府。

秦王朱樉,一把扯开信封,一目十行。

当看到“宗庙龙吟,祖宗显灵”八个字时,他英俊却阴鸷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呵……”

一声极度轻蔑的冷笑,从他齿缝间挤出。

“真龙天命?咱那个好父皇,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走到烛台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密报,在跳动的火苗中,一点点化为扭曲的灰烬。

“咱不信神,不信鬼,更不信一个从穷山沟里钻出来的野郎中!”

他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阴影处,用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哑声音,冷冷地说道。

“来人。”

一道黑影,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无声无息地跪伏在他脚下。

“派‘影子’里最好的几个,去应天府。”

“给咱盯死那个回春堂,盯死那个马致远!”

“他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饭,甚至拉的屎是什么颜色,咱都要一清二楚!”

朱樉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残忍。

“咱倒要亲眼看看,他到底是神仙下凡,还是……妖孽降世!”

“若是妖孽……”

他的眼中,杀机毕露!

“那就替天行道,宰了他!”

黑影如青烟般融入黑暗,只留下一室的阴冷与杀意。

……

应天府,国舅府。

马致远走下太子的马车,抬头看着眼前这座朱漆大门,气派非凡的全新府邸,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今夜东宫之行,步步凶险,虽侥幸过关,却也耗尽了心神。

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卷入了这大明最顶层的权力漩涡之中,再无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踏上台阶。

突然!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全身的汗毛,在这一瞬间,根根倒竖!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无形的毒针,从门前石狮旁的阴影里,死死地锁定了他!

这股杀意,比常见的杀手们,要纯粹一万倍!

那是一种不含任何杂质,仿佛只为杀戮而生的……死亡气息!

马致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缓缓转过头,望向那片黑暗。

只见一道窈窕的黑影,缓缓从石狮子的阴影中走出。

月光下,她露出一张美得令人窒息,却又冷若冰霜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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