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应天府的清晨,天光如同上好的宣纸,浸染了淡淡的墨色,尚未完全铺展开。
回春堂的门板刚刚卸下,一股清冽的药香便霸道地挤开了街巷的晨雾。
街角,一辆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悄然伫立,仿佛从昨夜的阴影里生长出来。
可那拉车的黑马,筋肉虬结如山岩,每一次呼吸都喷出灼热的白气,四蹄不安地刨着地,蹄铁下隐隐有火星迸射。
车帘被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掀开,一道山峦般的身影,沉沉地踏在了青石板上。
依旧是那位自称徽商的朱元璋。
只是今日,他那双看过尸山血海的眸子,收敛了所有鹰隼般的锐利,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潭底,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他转身,动作竟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扶下了另一位妇人。
那妇人一身素色锦服,通身不见珠光宝气,唯有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住青丝,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端庄雍容,却让周遭的晨光都黯淡了三分。
她面色憔-悴,眉心郁结着化不开的愁绪,仿佛心中压着一座坟,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大明朝最尊贵的女人,马皇后。
“妹子,咱说的那个郎中,就在里头。”
朱元璋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喉咙里滚过了一遍砂石,粗粝而沙哑。
马皇后心神不属地点点头,目光空洞地顺着丈夫的视线,投向了那间小小的医馆。
只此一眼。
嗡!
整个世界,在她耳中,瞬间被抽离成一片死寂的真空。
车马喧嚣,市井叫卖,一切的声音都化作了虚无的背景。
她的瞳孔,在刹那间,狠狠一缩!
她看见了。
她看见的不是什么神医,而是一道烙在灵魂深处,早已随着坟土尘封了三十年的影子!
那个正低头在桑皮纸上书写药方的年轻郎中。
他握笔的姿势。
他凝神时,眉峰微微蹙起的弧度。
他侧脸的轮廓,宛如被最锋利的刻刀,一刀一刀,从她尘封的记忆里,临摹到了这人间的晨光之下!
轰!
一道惊雷,在马皇后空白的脑海中炸开,将她的神魂劈得支离破碎!
那不是想象!
那不是幻觉!
那分明就是她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父亲,宿州马公!
不!
比记忆里的父亲更年轻,更挺拔,像是褪去了所有的岁月风霜,带着一身的风华,撕裂了生与死的界限,就这么毫无道理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爹……”
一声轻不可闻的呢喃,从马皇后干裂的唇瓣间溢出,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那双因思念亡孙早已干涸的凤眸,在这一刻,被一股灼热的狂潮,瞬间淹没。
视线中的一切,都化作了扭曲模糊的光影。
唯有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在她的泪光中,清晰得像是一把刀,狠狠剜着她的心。
她下意识地甩开朱元璋的手,踉跄着,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让她感觉无比熟悉,又无比恐惧的身影。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朱元璋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妻子的背影,袖袍下的拳头,早已攥得指节根根发白,青筋如小蛇般在手背上盘踞。
他知道,妹子看出来了。
这种源自血脉的撞击,比任何证据都来得更加凶猛,更加……不可理喻!
马致远正笔走龙蛇,忽觉一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尖针,刺在了他的后颈。
那目光中,蕴含着太多的东西,震惊,狂喜,悲恸,还有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巨大哀伤。
他抬起头。
便看到一位气质华贵到不像凡俗中人的妇人,正满脸泪痕,摇摇欲坠地朝自己走来。
马致远的心,猛地一沉。
他瞬间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将身前病人挡了半个身位,对着来人恭敬地躬身一礼。
“这位夫人,可是身体有恙?”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像是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马皇后那即将崩溃的情绪。
太像了!
连这说话时,不疾不徐的沉稳语调,都和父亲一模一样!
马皇后没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贪婪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仿佛要用视线,将这张脸,重新刻回自己的骨血里。
“你……”
她的声音,抖得像是风中残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里,用血浸泡着捞出来的。
“你……叫什么?”
马致远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
“晚辈,马致远。”
马!
姓马!
马皇后本就煞白的脸,又白了三分,她用指甲狠狠刺入掌心,用剧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家……家在何处?”
“爹娘……尚在否?”
听到这个问题,马致远深邃的眸光,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岭南的那个小山村,想起了那个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临终前却满眼都是遗憾的女人。
他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了下去。
“晚辈岭南人士。”
“家父早丧。”
“月前,家母……亦已病故。”
他微微垂下眼帘,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即碎。
“家母临终遗言,我马家祖籍,应在江淮一带。”
“还说……我在这世上,兴许……”
“还有一个姐姐。”
轰!
最后四个字,不是声音,而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马皇后的天灵盖上!
她再也撑不住了!
心中那座压抑了三十年的情感火山,在这一刻,轰然喷发!
泪水如江河决堤,一声揉碎了所有委屈、思念和痛苦的悲鸣,从她的喉咙深处,撕心裂肺地冲了出来!
“弟…!”
然而,就在这一声呼唤响彻医馆的瞬间!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快如闪电,猛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朱元璋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五指如钩,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失控。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伪装,只剩下九幽寒冰般的冷酷与威严。
“妹子!”
“你看错了!”
他一把将情绪崩溃的马皇后揽入怀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如两柄出鞘的绝世凶刀,带着滔天的杀机与审视,死死地钉在了马致远的身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认亲了。
这是一个足以颠覆他大明朝堂的……变数!
此事,干系太大!
在没有查清一切之前,在没有得到百分之百的证据之前,绝不能如此草率相认!
这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国事!
马皇后被他一喝,也瞬间清醒了几分,她知道自己失态了,更知道丈夫的顾虑。
她死死咬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支通体温润,雕工精美的玉如意,颤抖着,几乎是硬塞到马致远面前。
“马……马郎中,今日……是我唐突了。”
“这……这支玉如意,你且收下,权当……权当是我这个……问诊之人的……谢礼!”
说罢,她再也不敢多看马致远一眼,仿佛怕再看一眼,自己就会彻底崩溃,被朱元璋搀扶着,仓皇转身离去。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那回眸的一瞥,包含了太多的不舍、期盼与深不见底的悲伤。
马致远手握着那枚尚带着余温的玉如意,望着那对夫妻匆匆离去的背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那个男人的眼神,霸道,猜忌,充满了审视。
而那个女人的眼神……最后看向自己和小朱雄时--
为何,会那般悲伤?
还有,她临走前,口中反复呢喃的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
“雄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