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摊开手中一直紧握的大食颇黎瓶,那瓶子不过三寸来长里面盛满了白色的香膏,瓶口用软木塞子塞着,他转动着塞子,但还是没有将它打开。那传闻他还有未曾告诉县尉的一部分,那就是从用这种方法从女子身上所得的香膏,将它加入任何一种香料中都可以产生蛊惑人心的味道,人受其香的影响会变成制香人手中的傀儡,而破解其影响的办法是啖制香人之骨肉。

外面夜色明净如雪,他在屋中点燃盆中的炭,炭盆上的水壶中放着一串佛珠,佛塔下的那颗佛珠漆黑如夜。

他将手中的玻璃瓶掷入炭盆中,“毕竟不祥!”他叹息道,纵然可以有控制人心的力量也终究是建在枉死之人的魂灵上,得之无益反而易被反噬,不如就此毁掉来的好。

牢中,制香人抓着镣铐上的铁索想到了城中孙家茶舍里的那个小姐,她的名字唤做茉莉,这种花在他的家乡福州开得最为繁盛,他还记得幼时家门前种的盆盆白色的小花,层层的花瓣里散发出悠长的香,就染在他的枕畔。后来他家道中落,家中香料生意在他父亲手中毁于一旦,他被迫去了船上谋生,在那里他得到了传说中可以制出魅惑人心的香料方子。

他对香料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就像幼时他可以轻易的辨出混合在一起的香料,待他长大,对香味的敏感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那个传说一直在他的心底里,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来寻他,那个人顶着市舶司的名头诱惑他,让他最终答应替那个人制作这一香料。

遇到的名唤茉莉的女子其实并不符合他喜爱的形象,只是他在茉莉点茶时嗅到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她说的还是他熟悉的乡音,一刹间就让他回到了那个种着茉莉的小院,枕巾上还染着昨夜的露水与茉莉花香。于是他买通了陪酒的小姐让她冒充一日茉莉,而他则将这来自故乡的芬芳永远的留在身旁,他还记得他带走茉莉时那个少女反抗,不慎打碎了一只茶盏。

想到这里他摸向胸口,只是那里空无一物,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像一条狗开始在牢中四处摸索着。外面传来步摇晃动时金玉相击的清脆声响,一角红色的斗篷出现在他的眼中,是那人派来灭口的吧,他想着抬头看向斗篷里隐藏的面容,“你不是!”他惊讶道。

“杀鸡焉用宰牛刀,您为何会来?”县尉从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出来,对着红斗篷说道。一双莹白如玉的手将斗篷拿了下来,女人头顶的步摇冠轻轻晃动,“因为我对这样的人感到恶心!”她这样说着,那是一张眉梢眼角皆含风情的脸,即使眼中透出厌恶可面上看着依旧是万般柔情。

“璇玑叶护,公主下令您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县尉问道,“崇王……或许有关。”她轻声道。“你从他身上搜出了那瓶香膏吗?”女人转移了话题,她将视线从地上蜷成一团的人身上离开,问道县尉。“没有,应该是被他拿走了。”县尉摇摇头,“哪怕他现在没有武功,我们的人也不敢贸然对他进行监视,但以我之见,招凉珠在他手上,他应当会将此物毁掉。”

“那东西落不到我们手中,也不能落在我们的敌人手中。”女人幽幽道,她重新将斗篷戴上,像鬼魂一样无声的离开了牢中。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谁能知道那个人现在究竟还算不算我们的敌人呢?”牢外月色凉凉,女人抬眼看着天上的月亮喟叹道:“好像不管什么地方的月亮看起来都一样,大概是伤心人见伤心月吧。”

这边陲小镇的月色,与塞上的明月一般无二,只是这里的月亮下是百姓安睡,而塞上的月色下只剩一地凝成紫色的血,敌人的和自己的血。

那杀人犯畏罪自杀死在牢中的消息很快在县城里传播开来,有人扼腕叹息说真是便宜那个畜生了,但是这件事的余温很快便消散了,除了茶馆里的说书人偶尔会提上一嘴外,没人再说这事了。

天气一天天的转凉,罗文抱着自己那点儿可怜的积蓄去当铺里将自己的秋衣和冬衣赎出来,然后在茶馆外面摆个书画摊子,卖画的时候还捎带着听会书。软玉坊是晚上才开张做买卖的,他白天睡醒了无事可做便依旧卖他的书画。

那街西头走过来几个穿着白色襴衫的文士,看上去是外地来的,身旁的青驴和站着的书童身上都背着行李。这几人见街旁卖书画的罗文都笑着走过来,对他摊子上的书画评头论足的,那年纪最长的一名老者捋了捋胡须,指着一副字道:“这字学的是虞世南,你们看内含刚柔,如秀岭微风,处处间起。只可惜呀,学的还是不到家,虞世南的字没这么秀润。”

罗文在茶馆的门槛边坐着正打瞌睡,听到那人这么说忙笑着道:“这位老先生点评的真是好,晚生在书道上一直未能有所突破,原来是练错了道。”老者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捧了,他打量了一下站在他们面前的青年,灰扑扑的夹衫上还打着补丁,头顶带着不知哪里买的逍遥巾,正一脸讨好的笑,瞧着和酒楼里的小贩没什么差别。

“不过只是一个将书画当作谋生伎俩的落魄书生罢了,看神情半分读书人应有的傲骨都没有,”老者嗤笑着想,“但这副字又确实不错,索性花个几百钱买下来,自己也不算亏。”随即就示意身后的书童给钱。

青年接过钱,将那副字卷起来问道:“老先生可要个盒子装着?”老者摇头,那给钱的书童看着主人的眼色从青年手中将字接了过来。

罗文看着那一行人走远后,方笑着掂量了一下那老者付的银钱,嘴里还说道:“这人不是眼神有毛病便是脑子有毛病,智永和尚的字也能认成虞世南的,真是错把儿子当老子。”

不过他腰上那沉甸甸的荷包这么坠着,让他随即暗想道:“管他的呢,智永和尚死了几百年了,别说是儿子当成老子了,就是当成翁翁都不关我一个卖字画的人事儿!”

他又坐回茶馆的门槛边上了,那说书人方才讲的是司马代魏,等他做完这笔买卖回来,已经讲到尾声了,只听那说书人道:“这一日,司马懿到了襄平歇下,至夤夜时分昏昏欲睡时,忽见先帝枕于他腿上,呼道‘司马懿!汝视我面!’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听着,今天的约是说完了,罗文面上带着遗憾的道了句:“这怎么就说完了呢!”茶馆里的人正听得起劲,说话人却道一句且听下回分解,一时间都纷纷嚷道再说些。

那说书人见此状只得道:“那便再说一位本朝的名将,无影军元帅赵厌浥,字行露,乃前无影军老帅赵恕己义子,是本朝少年成名第一人!他虚岁不过十四,便随其父征讨契丹与吐蕃,在与吐蕃王子决战于匹播城时生擒吐蕃王子赤德。当日大军久攻匹播城不下,军中将士久离故土,人心浮动,老帅于帅营中正愁眉不展,忽听得帐下一人道‘父帅何不让孩儿一试!’那人正是其子赵厌浥,老帅见他少年轻狂有意让他吃些苦头,便道‘既然汝轻狂请战,吾便命汝攻城,明日此时如攻其不下,我先取汝头!汝可愿立下军令状?’

那少帅道‘有何不敢!’是时正值寒冬,少帅于夤夜率兵自断崖处攀上匹播城楼,那番兵未料到我军深夜偷袭,见少帅领兵犹如天降,己方毫无还手之力,当下便跪地请降,次日五更刚过便已取匹播城,军中人见少帅锦衣策马迎老帅入城,彼时胡地风大,吹偏少帅毡帽,真若个,侧帽风流独孤郎!”

说道此处一拍惊堂木,听客纷纷叫好,罗文听罢不自觉的直起身子,但又迅速的歪了下去,他也随着看客叫好,甚至还破天荒的打赏了十个铜板。那说书人见众人情绪高昂胜过先前讲史,便饮了口手边的茶,继续说了起来。

“诸位都知道,这无影军乃是神武中军,只因其与契丹作战中敏捷如风,常能截杀奔赴的契丹援军,来无影去无踪,故而契丹人称其无影。那元帅十分得意,又自觉无影之称比之神武中军番号不同,便也常自称无影军之帅。但诸位不知这元帅还有一个雅称,那就是簪花将军,何出此言呢?

原是新科举子登科后朝廷宴与琼林,赐鲜花与诸新科进士,而后游街三日,当日那元帅赵厌浥误入游街的进士之中,一时闺阁少女均掷花与他,反倒是冷落了那本来的俊俏探花郎。据说当日元帅满头所簪鲜花均是少女所掷,故京中好事者又送了他一个簪花将军的雅称。”

茶馆中有人听到这里轻声道:“当年再如何风流,也是一杯毒酒下肚,连自己身后的名声都保不住,我听说他死的第二天满朝文武弹劾他的奏折堆在皇帝老儿的案上足有一人高!”罗文听了也随声附合道:“所以啊这做人还是低调些好,像这样高调活着的人命总是不长的!更何况当初成名一战他打的就差,如一个搏命的赌徒,还好他死了,否则跟着这样将手上的兵力做筹码的人打仗,丢了命不值得!”

那是个帮闲的汉子,平日里也与罗文算个点头之交,听他这话,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子当即怒对道:“这说的是什么话,要是赵元帅还活着,哪怕是在他麾下做个小卒跟着他一起杀那些番狗,也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你这随风倒的墙头草,也只配做个脂粉堆里的怂蛋!”罗文像是被他惊到了似的,连声道“是,是,他是英雄,我是狗熊,兄弟你莫要生气。”

那说书人还在上面讲着,罗文却没有听的兴趣了,他嘟囔了句:“还没有三国来的好听。”说罢,笼着袖子继续看着他的摊子,天上开始飘着细雨,罗文不得不起身一边低声咒骂着天气,一面低头加紧收拾他摊子上的书画,“这鬼天气,画上要是沾了水还怎么卖钱。”他这样说着,把摊子往屋檐下干的地方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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