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阔的冰原上月光一泄如注,冷硬地面如蒙白雾,冰山和云的影子隐隐绰绰,冰天雪地之间的万物都叫人看不真切。
一片巨大乌云的笼罩之下,弃襟儿揽住源翦的肩,二人并立对视面前围作一圈的白色绒毛动物,如果忽略那绿莹莹发亮的眼睛和颇具威胁性的紧绷姿势,它们大概也能称得上“可爱”。
“哇哈哈!”那动物兔身狐腮,通体雪白,叫声最大的一只浑身散发银色的光泽,清冷的月光和它们绿色的眼睛相映成趣。动物的声响像极了人类婴孩的笑声,在这孤单的冰原冷夜中,听来格外骇人。
“襟哥哥,我们被包围了。”源翦喘息着,嗓子间已带哭腔。他们发足狂奔了数里地却还是逃不过百十只异兽的追踪包围。
“你的‘翦弩’呢?”弃襟儿沉声道。
“在呢。”源翦从怀里摸出一把精致小弩,正是他自制的“翦弩”。
“知道该怎么做吧?”
源翦点头,其实他想说,“翦弩”这种一次只能发射一支短箭的武器,杀伤力再大也抵不过百十只异兽齐齐突袭,于是问:“这群东西要是同时发动袭击怎么办?”
弃襟儿一仰头,长吁一口气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动物们像是听得懂兄弟之间的谈话似的,不等弃襟儿说完,就开始咬牙稳步逼近,绿眼睛在暗夜的月光下精光大盛,莹莹仿佛碧色的钻石。
“哇哈哈!”银白色的异兽一声令下,包围圈立时疯了一般倍速缩小,兽群如春江怒潮急急奔涌而来。
“射!”弃襟儿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兄弟二人的脊背紧贴在一起,兔起鹘落,二人身前不断有锐利短箭破空电射而去,可短箭一接触动物的包围群就如同滴水入海,瞬间消失殆尽。耳旁尖利的笑叫声此消彼长,急速逼近。
弃襟儿恍惚间听见源翦哭道:“我命休矣!”紧接着就觉得毛茸茸的动物铺天盖地袭来。他慌乱之中回身过去将源翦推倒护于身下,用自己的背和后脑勺替弟弟抵抗来自动物的尖牙利爪。
“嗤嗤”数声,弃襟儿的衣服碎成布条,在动物的爪牙之下四下乱舞。他闷哼一句,暴露在外的脊背皮肤上被不知是牙齿还是爪子的锋利什物剌开一道血口子,鲜血奔涌而出。
“哇哈哈哈!”小兽闻见血腥味仿佛瞬间癫狂,嘶叫之声又数倍大于从前,弃襟儿裸露的背上不断有东西跳上来,挠抓撕咬,一会儿又被抢着掉落下去,接着复又上来一批新的。
动物们伸舌去舔少年的伤口,用牙齿撕开它,停留时间长的顺势还能贪婪吸上两口。弃襟儿的痛感在冰冷的气温之下却似乎渐趋麻木,只咬牙“嘶”了几声,再也不愿发出声响。
小兽的扑抢之下弃襟儿身子已经瘫软,如破烂的纸鸢被野猫群揉弄撕咬,终于,在最后一丝痛感过了之后,他脖颈断了似的朝下一压,下巴戳在源翦肩窝上不再动弹。
“襟哥哥……襟哥哥……”源翦含混哭喊,嗓子间混进些血腥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弃襟儿的。
数十丈开外,碧色劲装的女子骑一头似鹿似马的动物款款立于冰山之上,她低头叹息一句,道:“遇上雪球兽,也算你们倒霉。”随即拍拍鹿马兽的身子,示意就要掉转离去,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可是,倘若被陆公子知道我见死不救……”半晌,烟眉微蹙,又驭使身下的坐骑从山尖一路奔踏而下,那鹿马兽四蹄如飞,霎时间便到了二人身旁。
此时,雪球兽已经散去,大约是弃襟儿的血肉已经养饱了它们,被护在下面的源翦身体并未见多少外伤,只是伏在冰面上“呜呜”抽泣。
“这没用的少年,若我不施以援手,他哥哥没死也被他耽误死了。”女子忖道,当下纵身下来,伸手去探弃襟儿的鼻息。
“喂!小子,你哥哥马上就要死了,你到底是哭够了没有?”女子双手叉腰娇喝一声。
脸埋在冰地之上的源翦缓缓抬头,面色呈现出冻伤的深红色,脸颊上到处是泪水和鼻涕,直如路边行乞的叫花。
女子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北渊来的小叫花么?”
源翦闻言一愣,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眼熟,又望见她身后似鹿似马的怪坐骑,才联想到几日之前那个骑独角兽的女子。
“你才是叫花子呢,怪女人!”源翦的脸虽冻伤,唇舌却毫不示弱。
“我本打算救你哥哥,你却叫我怪女人,好吧,那怪女人也没时间陪小叫花玩了。”说罢拉了拉鹿马兽的缰绳,“小鹿马,我们走!”
“你……你等等!襟哥哥还有救吗?”源翦大声道。他想爬起身,却感到肩膀以下的部位都如蚂蚁啃噬一般酸麻,不由闷哼出声。
女子略一撇头,意识到少年是在冰上被压的时间太长,身体血液循环不济,已经僵硬不能动弹了。于是当下牵鹿马兽回身过来,背了弃襟儿横于鹿马宽厚的背上,又折腾许久把源翦也弄上来和弃襟儿并排,末了抹一把自己的脸,道:“好一个小叫花,比你哥哥还重上许多,若不是想到你哥哥醒来我没法交代,就放你在冰原上自生自灭了。”
源翦面对着冰原雪地,小脸一红,弃襟儿虽然高过自己,身子却颇为孱弱,骨瘦嶙峋,而自己从小研习骑射和武术,身强体壮,着衣衫时虽然看上去空荡荡,内里却是筋骨强健,肌肉紧实。从来都是引以为傲的身体,不想却要因为体重而被女子嫌弃,颇有些不好意思。胡思乱想间女子已上了坐骑,用手掌护住二人脊背,鹿马兽四蹄翻飞,驰骋于冰原之上,脚程虽快,却异常平稳,起落都在极小的幅度之内,仿佛感应到背上的人受不得颠簸。
冰窟里,兄弟二人并肩在软塌上,只是源翦是躺着的,弃襟儿却只能趴着,他的衣服已经破烂成布条挂在背上,脊背血肉模糊,筋骨隐隐可见,生生叫人不堪直视。
“卿女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起来?”源翦扭头问一旁捣药的女子。
“若是不想截肢,就老实躺着罢,血液循环立时即可恢复,四肢都被冻伤了却不是一会就能好的。”卿女低头捣药,炉火燃烧,房间里四下氤氲了温暖浓烈的药香。
源翦沉吟半晌,“这药是给我襟哥哥的吗?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又问。
卿女点头道:“你哥哥虽只伤在皮肉,伤口却颇深,又有雪球兽的齿毒在,只能先解毒,再生肌肉,没有两三个月是好不了的。”
“这房子是冰砌的么?”源翦说。
“嗯。”卿女淡淡点头。
“现下炉火这么温暖,过一会儿房子是不是就要化了?”源翦四下打量一圈而后好奇道。
卿女眉头微拧,“不会的,房子虽是冰砌,却有琉璃层隔热,只是你看不出来罢了。”
源翦思索着点头,忽而又问:“你们‘雪国’这么冷,应该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了吧?”
卿女终于不耐,把药皿一放,说:“我救治过这许多人和兽,数你最是麻烦。”说完狠狠白了他一眼,复又端了药罐开始捻药。
源翦撇撇嘴,心道,“我问几个问题她都不耐烦,偏生又要好心救我们,当真是古怪!”
卿女将捻好的药放到炉火边热了一会,然后拿来均匀洒在弃襟儿裸露的背上,源翦扭头盯着她动作,女子手指如柔荑,起落间紫色的药粉纷扬飘洒,隔着药粉看她,仿佛陷入幻境。
“我好看么?”卿女头也不抬,却知道源翦在看自己。
源翦被问得有些窘,立时扭过头去看房间另一侧,那冰墙之上,粘了几张羊皮纸,上面画了些古怪的圆圈和箭头,还有一个形状类似月亮的东西,月亮下是一长串看不懂的数字运算,他忽然觉得这些东西有些眼熟,凝神思索了片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
半夜,源翦被身侧的呻吟唤醒,“襟哥哥?”他勉力朝弃襟儿挪了挪方向。
“疼……”弃襟儿喘息道。
“你终于醒了!卿女姐姐说你敷了药今夜便会醒来果真奏效。”源翦惊喜道。
“唔……疼……”弃襟儿却好像只会喊这一个字。
“你忍一忍,天亮了姐姐过来会给你上止疼药的。等好起来了,她说会借鹿马兽给我们护送我们回北渊!”源翦还记得白天卿女说会护送兄弟二人回北渊国的时候,面色绯红,眼里闪烁了奇异的光。
“嗯……”弃襟儿像是终于得了安慰,哼唧几句,沉沉迷糊过去。
天刚蒙蒙亮,卿女就携了研磨好的药粉过来察看弃襟儿的伤势。
“你今天可以试着动一动了。”卿女对源翦道。
源翦一听,面露欢喜,立时就要翻身而起,他动作起来,猛地肌肉一阵抽疼,复又倒下。
“悠着点儿!刚学会站立的鸟儿就想飞吗?”卿女嘲讽道。
“嘶——”源翦深吸一口气,疼痛稍减,四肢却仍不受控制。
卿女俯身下来,素手捏着少年的脚腕,缓缓屈伸数次而后道:“像这样多拉伸一下,几个时辰以后就能行动如常了。”
源翦用力点头,“我可以了,姐姐你帮襟哥哥换药吧,他昨夜醒转了一次,直说‘疼’,然后没几下就又昏迷过去了。”
说话间弃襟儿忽然重重抽了一口气,闭眼呻吟了一句,眼皮附着之下的眼球急速转动几圈,缓缓睁开刚好对上卿女凑近打量的眼神,“你是谁?”声调陡然升高,他避无可避,发现自己趴在塌上动弹不得,背上的皮肉仍然钻心地疼。
“我是谁?问你弟弟咯~”卿女笑道。
“这是卿女姐姐,我们现在在雪国,她救回我们,这些天一直给我们治伤。”源翦见弃襟儿终于清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弃襟儿思忖半晌,搜寻记忆,发现还停留在雪球兽包围撕咬自己的时间,从那之后就一片空白。
“雪国……”他咬唇道。
“是的,这屋外的温度,比北渊还要冷上许多,小时候父王总说北渊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这次回去以后,我们可以好好反驳他一次!”源翦开心道。
卿女着手给弃襟儿换药,忽听得门外脚步声阵阵,似乎是大队的兵马从门前经过。她凝神听了一会,心里忽然泛起一阵不安,于是放下药罐奔将出去。
“这是怎么了?”卿女守在门前问旁观的人,她出得匆忙,冰窟的门敞着,对话声倏然传进屋内。
“你还不知道啊,大王战胜凯旋,准备大摆庆功宴呢!”
“战胜?最近有战事么?”卿女有些疑惑,毕竟雪国几乎没有来犯者,却也极少征战其他国家。
“南边的一个小国,好像叫北渊,听说被大王带兵打得稀里哗啦,一丝抵抗都没有就投降了。”答话的人此语一出,塌上兄弟二人心神俱是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