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的夜,天寒地冻却黑得并不彻底,地面和海平线上的冰反射不知从哪儿来的光,奇异幽蓝,仿佛异国女子的眼,深邃神秘。
“陆襄亭,你今夜怎的不‘上房揭瓦’了?”陆襄亭每每上屋顶观星就被卿女戏称是“上房揭瓦”。
夜空中天狼双星的位置空空如也,连前几日闪烁的伴星都悄无声息地隐没了。
“卿女。”陆襄亭昂头背手而立,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一刻钟之久,说话的时候也不带丝毫动作。
“唔?”女子抬眼刚好能直视他优雅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她凝视那俊美不可方物的侧脸,不由地有些发痴。
“我必须走了。”陆襄亭道。
“嗯……嗯?”女子本打算点头应承,忽又略一思考,觉察到异样。
陆襄亭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轻声道:“你将那独角兽借我可以吗?我需得尽快赶回北渊。”独角兽的脚程之快,当下的兽类坐骑只怕无一能与之匹敌。
卿女淡唇浅抿,凝重道:“如果要借独角兽,能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么?”
陆襄亭略一思忖,“以卿女与雪国国主的关系,我能告诉她事实吗?北渊国国王的守护双星突然陨落消失,会不会造成雪国国主的野心膨胀?”犹豫片刻,亟待开口之时,却被女子抢了话头道,“好了,不能说也没关系,你跟我来。”
娇小瘦弱的女子在前方款款而行,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摇摆间让人忍不住担心她要被狂风愚弄。陆襄亭尾随在后,二人都缄口不言,似乎都藏着什么心事,气氛颇有些古怪。
经由隧道穿过两座冰山,又绕过一个低洼的冰湖,二人驻足在一座不显眼的冰山脚下,卿女从袖中掏出一张冰丝手绢,塞进陆襄亭怀里,说:“你上了这冰山会看见七个岩洞,总沿最左边的岩洞一路往里,就能找到它,这绢子是我的随身之物,把这个给它闻,它会听你的话,此去东南方向一个白天的路程,就到北渊了。”
“你不上去么?”陆襄亭用力捏捏怀中的绢子,忽然沙哑了嗓子道。
卿女摇摇头,“我不去了,它见了我一定不舍得跟你走。你带着它不要进城,飞得高些别被人瞧见,小青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头独角兽了,若是被人看见,定会惹上麻烦。北渊国东南有一片常青林,你若是进了城,就把小青送到林子里,过些日子它自然会回雪国来的。”
陆襄亭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喉头僵硬,薄唇微抿之下一股苦涩从嗓子眼涌上来,说不出的难受。
“快走吧,如果顺利的话明天清晨就到了。”卿女催促了一句,就欲转身离开。
陆襄亭忽而又喊道:“卿女!”
女子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
“守护北渊国王的天狼双星突然陨落,其中一颗主星可能就是我,国之安危系于我身,我不得不回。”陆襄亭说罢紧紧盯住那个背影,等她回应。
卿女却只淡淡“嗯”了一声,俄顷,忽然加速沿来路小跑离开。
眼底那个影子越来越小,男子才终于拂袖看看面前的冰山,迎风踏雪而上。
弃襟儿涉水捉鱼,一双光腿在冰水里冻得失去了知觉,一个时辰之后好不容易弄上来两尾带花纹的怪鱼,鱼身扁平,通体深蓝,散发一种奇异的香味。
“这鱼能吃嘛?”源翦蹲在火堆边取暖道。
弃襟儿摇摇头,用小刀剖开一只鱼腹,凑到鼻尖前仔细嗅了嗅,“这鱼我以前也没见过,不过闻上去倒是很香,可以烤来试试看。”
源翦于是从火堆里抽了一根尖细的棍子递给弃襟儿,“用这个戳起来烤吧。”
于是二人一人一条鱼坐在火堆边烤将起来,半晌,鱼肉的芬芳就弥漫了整个冰山的阴影之后。
“襟哥哥,你说,要是一直找不到陆国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北渊啊?”源翦满口鱼肉,边嚼边说。鱼虽样貌古怪,味道却极佳,而且骨刺极少,吃起来相当顺口。
弃襟儿扭头揪了一小块鱼肉扔在灰鹄脚边,看着它吃完,然后道:“灰鹄既然坚持往北飞,我们就跟吧,大不了也就是吃些野味,受些风寒,总不至于要放弃。”他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国师很爱亲近孩童,于是常常逗弄自己和两个弟弟,二王子源猎却不知从哪儿道听途说了一些邪门的故事,遂不愿与陆襄亭同处一室,小王子不懂事也跟着哥哥对国师避之若浼,留下弃襟儿或同情或心疼国师才偶尔与他开玩笑看星星,听国师讲北斗七星的传说还有牛郎织女的故事。
“你喜欢陆国师么?”弃襟儿忽然转头望着源翦道。
“陆国师啊……他长得真是好看,可是源猎跟我说,陆国师是九尾雪貂精怪变的人,小孩子是不能对视他的眼睛的,对视了会被抽走魂魄!所以我一直到长大了,才敢和国师在一块,所以也谈不上喜欢吧。”源翦认真道。
“源猎说什么你都信。”弃襟儿嫌弃地撇嘴,恨不得对弟弟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是啊,我起初也是不信的,可是有一回,南国使节带着世子来北渊进贡,那世子才五岁嘛,据说见了陆国师一面,回国以后就跟中了邪似的天天吵着再来北渊,你说是不是很怪。而且,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国师还做父王的大夫的时候,他就长这样,如今父王都老了,国师却还是原来的样子,源猎说,他就是因为吸收了很多男童女童的灵魂,才能保持年轻的皮囊,好一阵给我吓得,哎呀呀~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源翦把吃剩的鱼骨往地上一撂,蜷缩起来不断搓自己的两臂。
灰鹄咕咕叫唤着低头啄源翦剩下的鱼骨上残留的肉星子,吃得津津有味。
“胡说八道,我从小就陪陆国师一块儿看星星,听他讲故事,为什么我的魂还在。”弃襟儿质疑道。
“说不定,你的魂也快没了啊……”源翦忽然沙哑了嗓子,欺身过来在弃襟儿耳边吐气低吟道。
还没说完,就见弃襟儿身子由下至上一个激灵,源翦憋不住爆发出一阵顽劣的狂笑。
忽然,灰鹄鸟从地上扑腾起来,咕咕叫着腾空而起,“灰鹄!你怎么了!”源翦唤道。灰鹄却不顾一切地直冲云霄,弃襟儿匆忙去捡地上的鱼丝线,还没来得及抓稳,线就笔直飘上天空。
碧空之下,万里无云,一头白色的异兽倏然进入二人的视线,动物的前蹄优雅弯曲,呈马踏飞燕之势凌空而过。
“独角兽……那上面是陆国师吗?”源翦以手掌遮光,张目对日,忽然惊骇道。
“什么?”弃襟儿也眯缝着眼去看,一见之下随即大为惊喜:“陆国师!国师!”他跳将起来挥舞双臂,高声疾呼。
陆襄亭跨坐于雪白剔透的独角兽背上,双臂紧箍兽类的粗脖颈,一头青丝在脑后飞扬,若不是弃襟儿和源翦早已与他相识,大概要被人们认作是神仙一类的人物。
“陆襄亭!你朝这儿看啊!”大抵是风声太烈,源翦情急之下直呼其名。
“灰鹄已经追过去了,他听不见我们但愿能看见灰鹄吧。”弃襟儿气馁道。
“陆襄亭!你个傻子!我们在这儿呢!你朝下看啊!”源翦不懈呼喊。
独角兽摆了个浑圆健硕的臀部对着兄弟二人,身形在呼声中渐行渐远,男子却始终没回过一次头。源翦脱力委顿在地上,小圆脸上明白地写着“生无可恋”四个字。
“马没了,灰鹄跑了,国师还从我们眼前活生生错过!就剩下我们俩……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出城寻他呢!”源翦欲哭无泪。
“陆伯伯没事不是值得高兴吗,咱们慢慢往南走,也就比骑马多几天的脚程,我们有‘翦弩’防身,也可以猎食动物,总要走到家的。”弃襟儿拖源翦起来,轻拍他的背抚慰道。
“不行,我不走了,累死了。”源翦挣脱弃襟儿,复又瘫坐到地上。
“天快黑了,我们需得找个地方避风,不要又在冰原上遇见上次那样的怪兽才好。”弃襟儿解释。
源翦这才抬头望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勉强嘟嘴道:“那好吧。”
于是一高一矮兄弟二人搀扶行走在无尽的冰原之上,偶有飞鸟自天幕划过,源翦都要抬头看看,然后又失望低下头被弃襟儿拽着不断向南。
冰原之上多冰山,一些冰山中空而外实,只要找到一个入口,便可做遮风挡雪的栖身之处。兄弟二人在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消失之前,矮身进了一个入口狭窄的山洞,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还弥漫了某种腥臊的气息。
“呃~什么味?”源翦嫌弃道。
弃襟儿轻轻呼吸几次,“大概是一些动物的排泄物。”
“这里头还会有别的动物吗?”源翦忽然有些怕,他循声捉住弃襟儿的手臂。
二人边说边往冰洞深处缓行,骚味渐趋浓烈,忽然,正前方数十对绿莹莹的光点明灭闪烁。
“那……那是什么?”源翦掐住弃襟儿的手臂,重重吐息,结巴道。
“它们在看我们。”弃襟儿被源翦掐得有些疼,当下咬牙生生忍住。
数十对绿眼睛一动不动,和兄弟二人面面相觑,洞内安静得能听见源翦粗重的鼻息,腥臊的味儿刺激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可他又不敢不看,于是强忍泪水盯着对面的动物。
“哇哈哈!”绿眼睛忽然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笑声,动物形成的半圆形包围圈随着笑声而来,绿眼睛在步步逼近。
“装神弄鬼!”弃襟儿从腰间抽出翦弩对着前方。
数十双绿色光点一碰即散,在洞内迅速穿梭移动,光点变成光线,昭示了动物移动的轨迹,直绕得人眼花缭乱,无暇顾及其他,眼神只能捕捉到光线的漂移却无法判断它下一刻会去哪里。
翦弩似乎根本派不上用场。
“哇哈哈!哇哈哈!”洞内惨笑之声四起,听的人毛骨悚然,弃襟儿顶着浓烈的腥臊气息深呼吸一口,心里念道:“只好勉力吓它们一吓!”于是手中翦弩倏然发射一只短箭,只听得“哇!”一声,一双绿眼睛消失倒下,霎时间其他动物由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绿线穿梭直往短箭射向的方向涌去。
弃襟儿感到手臂要被源翦掐坏了。
“襟哥哥你射中了!”源翦的声音语调陡然高昂,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他话音未落,黑暗中“哇哈哈”惨笑之声不绝于耳,数十只绿眼睛如瀑布泄于断崖般铺天盖地涌将过来。
“哎呀!哎呀!”源翦惨叫连连,弃襟儿也感到毛茸茸的东西直朝他面门袭来,他脖颈之间不时有啮齿类动物尖牙利嘴的触感,他只好不停抖动,一刻都不敢停下。
兄弟二人飞也似的迳向洞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