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陆襄亭依旧在浑圆的屋顶上看星星,雪国没有羊皮纸,他就用麻制的布料代替,乌黑的碳条在麻布上圈点绘算,男子时而屏息凝神,时而昂首喘息。
“可惜少了视镜,不然还可以更精确。”陆襄亭停下碳条,碳灰碎屑在麻布上流动,顺着纹理褶皱由最低处的凹陷落至屋顶上。
“陆襄亭~”卿女在屋檐下喊,“你还在房顶上吗?”自从上一次屋顶摔跤事件之后,卿女变得小心翼翼了。
“嗯。”男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然后就听得冰扶梯受力的声响自下而上慢慢接近陆襄亭所在的位置。
“王在大厅设宴,要招待从北渊国远道而来的使者。”卿女调皮地一抿嘴,粉白耳垂上的坠子摇摇晃晃。
“你明知道我不是使者,所以来取笑我吗?”陆襄亭头也不抬。
“若不是我假意当你是使者,又跟雪王说跟随你而来的仆役还有贡品都被劫持遗失,你现在还能有力气在这儿涂涂画画吗?早就高烧昏迷、横尸荒野了!”女子的手臂蛇一般缠上来绕在陆襄亭右手肘部,借力顺势而上靠坐在男子身侧。
“若不是你的独角兽吓瘫了我的骡子,我也并不会高烧昏迷,或者横尸荒野。”陆襄亭抢白一句,却被卿女一只素手“吧”一下盖住了嘴。
“别胡说!独角兽早就灭绝了。”卿女小声道。
陆襄亭剑眉一拧,“呜呜哇哇”发出了两三个不知所谓的音节。
“你给我保证!不许再提独角兽!”卿女四下里打量一周,然后轻声威胁道。
男子点点头,示意可以释放他的嘴了,卿女这才松了手。
“瞧你弱不禁风的,怎么动作起来跟个男人似的。”陆襄亭嘲笑一句。
“少废话!你去不去,大厅里的人可都在等你!”卿女语气不善,大概是从陆襄亭不小心提了‘独角兽’之后开始的。
“走吧。”陆襄亭无奈屈服道。
雪国组织祭祀用的宴会厅,与北渊的厅堂自是不能相比,但却别有一番风味。整个大厅的主体是一座冰堡,从上至下通体透明,内部灯火辉煌,远远看来仿若一粒发光的钻石,六角形的尖顶直指云端,整座建筑在冰原上散发耀眼炫目的光芒,无需复杂的架构和昂贵的摆设作衬,已让人无法拒绝。
厅内烛火通明,肉香酒甜,兽皮毛、美人臂,觥筹交错,杯盏尽欢。直至陆襄亭踏入厅门,正对面盘坐在兽皮上的雪王忽然站起来,身高八尺,虎虎生威。厅内陡然安静,只听得雪王哈哈一声笑,道:“恭喜我们北渊国陆使节大病初愈,为我们带来邻邦友好的消息。来来!快请坐,来人啊!斟酒,我要跟陆使节喝上一杯!”
陆襄亭依雪王右首的空位站定,双手举杯,微笑寒暄。他那张俊脸一带笑,就仿佛有让人瞬间忘却烦恼的奇效,众人无不惊叹于此人风姿高雅,直如清风霁月、水漾莲影。
“传闻中极北之渊第一美男子,北渊国国师陆襄亭,果然百闻不如一见,饶是我们雪国盛产美女,可是在陆使节的对比之下,都只能赧然退之。”有大臣忍不住出言赞叹。
“大人过誉,我不过是托父母之福,恰巧得了一副好皮囊而已。”陆襄亭有些不耐,他素来不喜人家当面称赞自己的容貌。
“陆使节,我也敬你一杯,愿咱们雪国和你们北渊从此以后松萝共倚、埙篪相和!”众人接连举杯相邀。
翌日正午时分,弃襟儿和源翦跟着“活风筝”灰鹄一路奔骑到了北渊国最北部的边境,二人勒缰在悬崖边,再往北便是崖壁,北渊国四面八方临悬崖,拔地而起百余丈,唯一的出口便是那号称“一线天”的悬崖裂缝。
“这……”源翦不知如何是好。
“北渊边境任何地方都不能直接出国土,除非我们从‘一线天’绕行。”弃襟儿道。
“陆伯伯何以会出门去这么远的地方信都不留一个?”源翦有些疑惑,他不知该不该相信灰鹄了。
“灰鹄送信会找错地方或者找错人吗?”弃襟儿问,因为他从没养过灰鹄。
源翦摇摇头,“到现在为止没听过这样的事。”
“好!那我们再信它一次!”弃襟儿掉转马头,朝南方“一线天”飞驰而去。源翦收了灰鹄在怀中,紧随其后。
二人从“一线天”出国境的时候,天已经将黑未黑,空气里弥漫着暴风雪过后的凌冽味道。
“襟哥哥,你说,陆伯伯会不会出了什么危险?在我印象中,他可是从来没出过北渊的。”源翦面露忧色。
“国师吉人天佑,不会有事。”弃襟儿皱眉笃定道。
“也不知父王和朗犁叔叔他们寻得如何……”源翦抬头看天。
“既然我们都相信灰鹄寻人的能力,就跟着它走就好了。”弃襟儿略一停顿,又问:“我们备了几日的食物?”
“大概七日,要是省着吃,十日应该也不是问题。”源翦道。
弃襟儿微微颔首,“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用‘翦弩’猎些野味,烤熟了也能吃。”他从怀中摸出精致又威力强劲的“翦弩”来。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继续策马随着灰鹄的飞行方向一路向北。北渊以北,动物渐少,路上的行人亦是零星稀散,只有不时碰上一些狩猎的队伍,但却没有一只队伍能和兄弟二人并行,再向北,在北渊国民心中,那是不毛之地,无人的荒凉之域,是神仙都不愿眷顾的地方,气温低到没有生命,冷风吹得甚至没有人类可以在那样的环境下呼吸,灰鹄却一直不断向北,不曾停留。
“再往北根本没有人居住了,动植物都几乎无法生长,灰鹄会不会搞错了?我们还要继续跟下去吗?”源翦有些犹豫。
胯下的马儿早就累了,只是被皮鞭逼得勉力支撑奔走。
“我们休息一会,吃些东西,正好马儿也累了。”弃襟儿勒缰止步,在平坦的雪地上站定,他翻身下马,极目远眺,冰地平原绵延百里,四顾无人,少年不由打了个寒噤,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却一丝暖意都没有,仿佛连阳光都是冷硬的。
“襟哥哥,这恐怕是我到过最北的地方了,极北之渊,也不知到头了没有。”灰鹄落到源翦脚边,在冰地上磨蹭自己的鸟喙。
“听说如果你走到世界上最北的地方,就会看见地狱。”弃襟儿淡淡地说。
源翦登时一惊,抬头犹豫道:“不……不会吧,地狱不是应该在地底下吗?”
“哈哈哈!逗你的,我哪儿知道地狱在什么地方。我只不过见此地荒无人烟,所以随口编个‘地狱’的故事揶揄你,没想到你还真相信!”弃襟儿捧腹笑道。
“襟哥哥你……我一直当你是正经人,没想到也喜欢编故事吓唬小孩子!”源翦说话间双掌齐齐推出,把弃襟儿瘦弱的身子推了一个趔趄。
弃襟儿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你怎么不害臊,十岁了还自称小孩子!”蓦地,一个扫堂腿踢出,将源翦撂倒在地,随即笑得更加张狂。
两人正兀自打闹,忽然天空中乌云翻卷,密布的黑色滚滚而来。
“要天黑了。”弃襟儿眼随云动,似乎有些讶异。
“这……这是‘地狱’来了吗?”源翦张大了嘴,下巴几乎脱轨。
狂风大作,地上的灰鹄怪叫一声,随即被大风带起,在冰地上飞速拖行,源翦手中的线团“呼啦啦”散开。
“护好灰鹄!”弃襟儿大喊。
“不行!我的线太细支撑不了太久,襟哥哥你快骑马追上去!”源翦用力固定手中的线,大风持续刮过,鱼丝线陡然绷直,嵌入男孩手掌的血肉中。
弃襟儿纵跃上马,眯缝着眼在狂风中搜寻灰鹄,马儿四蹄乱飞,不知是自己在奔跑还是被风吹得不得不向前,终于,少年的右首处传来灰鹄惊恐而断断续续的嘶叫。
“找到了!”弃襟儿呼喊提醒源翦。
少年从冷硬的地面上捞起大鸟,纵马想回到源翦身边,却茫然四顾找不着方向,凛冽的风带着雪砂和腥味劈天盖地地袭来,抽打在弃襟儿脸上让他连眼睛都无法睁开,他只能把怀中的大鸟抱得更紧些。
“到雪山后面去!”弃襟儿勉力呼喊,也不知源翦能否听见。他径自驭马随风转向雪地里那一座孤独的冰山。
马儿刚一抢到雪山之后,就望见源翦蹲在山脚一隅,缩成一小团瑟瑟颤抖。
“源翦!”弃襟儿喊道。
“襟哥哥!”小王子扑上来“哇”一声放声大哭,“我还以为你被风给吹跑了!”
“嘘!你听,有动静!”弃襟儿揽住源翦,用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风声渐小,乌云却势头更甚,一眨眼功夫,黄昏的天空被黑灰的铅云盖得严丝合缝,如同天幕倾翻,没有一丝光亮。
忽然,天空中飞沙走石,一只头生犄角,背覆鳞甲的四蹄怪物由一坨最厚重的乌云之后现身,它不断卷起雪粒和狂风,似乎刚才的暴风雪乃是此兽到来之前的一点预兆。
“那是什么?”源翦忍不住小声道。
弃襟儿一只手护住怀里的灰鹄,另一只手绕过源翦的肩去堵他的嘴。
四蹄怪物一双赤红的眼睛似能吞吐火焰,鲜红欲滴的色泽让人心中寒意顿生。它突然低头“嗷嗷”低吼两声,随即望向地面上唯一一座冰山。
弃襟儿猛一低头,又顺势把源翦的身子也往冰山阴影深处拽了拽。兄弟二人的呼吸几乎同时变得舒缓无声,源翦张着嘴,一动不动,眼珠子都像是被黏住了一般。
怪物似乎在搜寻什么,四下里突然万籁俱寂,只剩怪物嗓子中发出一点“咕噜噜”的响动。那响动如同从真实的“地狱”深处传来。
突然,弃襟儿身侧的马儿嘶叫一声,蓦地窜出冰山的阴影,四蹄飞纵,直直朝怪物相反的方向夺路而逃。
“马……”源翦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又被弃襟儿一手捂嘴憋了回去。
源翦皱着眉双目圆瞠,似是接受不了马儿逃跑的事实。
怪物的血盆大口猛然张开,狂吼一声,腥臭之气迫面而来,接着就见怪物沉重的四蹄踏风而去,只一瞬,状如大鼓的兽口一开合间就把马儿连骨头带肉嚼进嘴里,“咔嚓咔嚓”马骨碎裂之声不绝于耳,一会儿只听“咕咚”一下,之后就再没动静了。
良久,弃襟儿抬眼朝外一扫,目光所及之处,怪物巨目散发出的光电射而来,少年脖颈微缩,呼吸陡然急促,心突突直跳。
源翦更是怕得随时都要哭出来,他见弃襟儿缩头,便在心中作了被发现的最坏打算。
忽然,空气中一阵凛冽的香风袭来,伴随羽翼扑闪之声。
怪物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朝冰山急飞而来。
“不好!它发现我们了!”弃襟儿心道。正打算拖源翦离开,却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躯体破裂的“噗噗”之声。
弃襟儿心跳飞快,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更不敢伸头出去看。源翦却双目含泪,悄悄把脑袋探出去瞧了一瞧。
之间怪物的身体碎裂成数瓣,空气中血肉横飞,一只雪白通透的小马驹模样的动物驮着一位女子昂首浮于半空。女子伸手抚摸马驹头上的独角,那角质地光洁散射五彩荧光,仿佛是从莹白的月牙上截取了一部分。
“这怪物作恶多端,今天总算为你所除!”说罢又在马驹的独角上轻轻一吻,显得赞赏有加,甚是怜爱。
“那是……独角兽吗?”源翦被眼前一幕震慑心灵,不由惊叹出声。
“什么人?”女子娇叱一声,目光闪向源翦和弃襟儿藏身的冰山。
源翦还待低头,却已然来不及了,索性跳出冰山的阴影,朗声道:“谢仙女姐姐出手搭救,我们是南边北渊国小王子源翦和大王子弃襟儿。”说罢躬身做了个揖,极尽礼数。
弃襟儿听闻源翦介绍了自己,悻悻从冰山背后也行将出来,一言不发。
“北渊国的两位王子么?”女子柳眉微蹙,似是在思考什么。“你们来这做什么?”
“我们……”源翦正欲道出缘由,忽然被弃襟儿轻触了一下手。
“我们追逐家里养的鸟儿一路到此,殊不知北渊以北还有仙人居住,冒昧打扰,还请见谅。”弃襟儿把怀里的灰鹄举高,抢话道。
女子居高临下地望两位少年,又看看那灰鹄,“是这样的话,那你们快回北渊吧,此地不适合外人久留。”说罢轻轻抚上独角兽的脖颈后方,雪白的灵兽随即会意,立时掉转身子朝来的方向凌空漫步而去,一步十丈,瞬间渐远。
“为什么不说我们是来找人的,说不定她见过陆国师呢!”待女子和独角兽的身影消失后,源翦不满地问。
“你没发现她态度不善么?”弃襟儿简短回应。
“她看上去不像坏人。”
“长得漂亮就不像坏人了,你这逻辑太也经不得深究。”弃襟儿抿嘴一笑。
“才不是!你可别忘了,刚才她的独角兽弄死了那怪物,这总算间接救了我们吧!”
“那怪物吃马的时候这般凶残,却被不知怎么的就弄死了,独角兽身上甚至一滴血都没沾,你以为那就是好的?”弃襟儿反驳道。
“那是独角兽啊!独角兽战斗都是靠意念的你不知道吗?意念超强的独角兽只要在心里念着你死,你就得死,什么血啊肉啊当然不会沾染他们,那种污秽的东西是不能触碰到它们身上的!”源翦解释道。
弃襟儿捂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忽然发现源翦说这话的口气居然是认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不是为了报复我骗你有‘地狱’的事?”
源翦一掌横劈过来,不满道:“当然是真的!”
弃襟儿浑身一个激灵,忽然间仿佛洞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独角兽驮着女子飞身离去的背影,越发觉得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