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兽大会前夜。

浮光殿的摘星台。摘星台偏居殿中东北一隅,如同炮台一般高高矗立,直冲云霄,底部与浮光殿正殿相连接,整个建筑呈现出奇异的不对称状,地里位置处于城中海拔制高点,夜晚的时候,不论是俯瞰城中夜景还是仰望天空星象都是一个绝佳的所在。

陆国师架了一座造型奇特的长筒视镜对星空察看。他大概也只有扬起头的时候才看得出白皙修长的脖子上是有喉结的,映着清冷的月光,他重重吞下一口津液,喉结上下滑动,仿佛听得见略带思忖的“咕嘟”一声。

“去哪儿了……”国师自言自语,他把视镜由右眼移换到左眼。

“正值冬季最寒冷的几个夜,天狼星的位置今夜应该格外明显才对。”陆襄亭把视镜放下,快步下了摘星台,回到殿中拿纸笔刷刷演算一阵,半晌,又回到摘星台端视镜察看,这一次,他甚至端了烛台和纸笔一道上来。

“是这个位置不会错,可是为什么……”他找不到天狼星了。

“那是天狼双星中的另一颗么?”蓦地,他发现距离本该有天狼星位置西偏南数指距离之外,一颗小而黯淡的星在明暗交替,烁烁如眼。

天狼双星本是两颗恒亮的星组成,一颗稍亮的呈暗红色,另一颗只在极少数天清气朗、万里无云的夜晚能看见白亮的光点,被占星术士称为“天狼伴星”。

天狼双星中的主星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北渊国王的守护星,也因为它是恒亮的,一年十二个月肉眼可见,从未消失过,国师有时靠研究它的动向来判定局势,可是今夜,它突然消失了,而作为伴星的另一颗,却赫然单独出现在夜空。

天边微露鱼肚白,初升的太阳给远处雪色的山沿缓缓镀上一层金,陆襄亭在摘星台踱步了半宿,临天亮的时候蓦地心底如破惊雷,转身就待下台,忽然一只灰色的大鸟扑腾腾截住了去路。大鸟立定喘息,似是寻他寻了一夜,想来是摘星台太高,灰鹄一般的飞行习惯是贴地而走,至多离地五丈,自然难以发现他。

陆襄亭取下灰鹄脚上的竹筒,里头掉出一张粉金的纸条——是王上专用的颜色。

“城外西南三十里,猎兽大会。”陆襄亭猛然一惊,长腿交替,风一般下了高台,大步朝锦妃娘娘的宫殿走去。

“陆国师~许久不见,您倒是越发清俊了,最近是研究了什么不老仙丹么?”锦妃见陆襄亭一张俊脸在寒风中如露凝白梅,霜结垂柳,忍不住寒暄调笑道。

“大王子在吗?”国师面色严峻,不答反问。

“他呀~大清早出去说是参加猎兽大会来着,小王子还特地来门前等他,两人一块儿去了。说来也奇怪,许多年来从没见他参加过,怎的这一次……”

不等锦妃说完,陆襄亭急急做个揖,就势退了出去。

北渊国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马是极稀有的动物,个头太大的成年马难以从一线天通过,百姓们只能从城外运没成年的小马驹上来喂养,于是除了本地土生土长的以外,各种大型动物都极其罕见。

陆襄亭从集市上以五倍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下一匹骡子,极不熟练地想往上爬,一条腿已经在镫子上准备分腿而上时,猛然发现自己的长袍的开叉仅到膝盖的位置,无奈之下只好撩起长袍别在腰间,露出里面束腿的亵衣长裤来,他双腿一并,牵着缰绳抽抽打打朝城郊西南方向奔跑而去。

城外人烟稀少,苍茫荒芜,只见白雪和枯木相照应,透着肃杀冷冽之气,北风刮面如刀割,空气中还夹杂了细小的雪籽,比之城内寒冷似乎又更甚了几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骑马——虽然这动物好像也不是马,陆襄亭坐在上面颠簸摇晃,顿时觉得这家伙脚力倒是很不错,奔跑起来除了步子抬得高些倒也没什么其他缺点。

国师只知道自己出城以后朝西南方向出发,行了多久,途经多长路程都因为被骡子颠得七荤八素而毫无知觉。

彼时,参与猎兽大会的狩猎者们骑着昂贵的马,进入城郊西南方向三十里以外的常青林。

常青林覆以成千上万的常青木,其中以油松和龙柏数量居多,即便是在深冬时节,仍然绿意犹在,生机隐存。

“父王,我们进林吧。”二王子源猎一身劲装,胯下是一匹俊朗的白马,他一只手攥弓,一只手勒缰驭马款款而坐,浑身上下无不透着跃跃欲试的自信。

王点点头,和大将军朗犁对视一眼,然后一声令下:“下马!”众人纷纷转身下马,又把缰绳系在最靠外一排龙柏树的树干上。

弃襟儿下马的时候一阵眩晕,险些倒下,饶是源翦冲上来扶了一把才没让他跌到雪里去。

源猎见弟弟扶弃襟儿,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这么快就转换阵营了?当真是见异思迁的毛孩啊。”

源翦只瞪了二王子一眼,并未回话。

“待会狩猎时,用你的‘翦弩’让他开开眼。”弃襟儿鼓励道。他的一双大腿之间似是一路颠簸磨破了皮,又粘连在亵裤上,一动作就疼痛难耐,他不想让人瞧出异样,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勉强保持正常走路的姿势。

小王子暗暗点头,然后忽然有些奇怪道:“襟哥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啊?”小王子源翦和二王子源猎都是从小就跟随将军学习骑射,虽然今年也是第一次参加狩猎大会,骑马却已是老手,自是完全不能想象弃襟儿的痛苦。

“没事,腿有点疼。”弃襟儿回答。

“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大腿磨破了皮?我一开始骑马也是这样的。”源翦笑嘻嘻道。

弃襟儿急忙捂住小王子的嘴,“别让父王听见!”

小王子睁大圆眼睛用力‘嗯’了一句,又道:“我带了跌打的膏药,待会我们悄悄在一旁帮你上点药,很快就会好了!”

“大王子和小王子,你们跟上,不要在树林中走散!”将军朗犁的声音中气十足,破空传至二人的耳中。

“你们先走,我们这就跟上!”源翦大声回应道。然后扭头对弃襟儿说:“先帮你擦药吧。”

于是兄弟二人行至一棵巨大的油松木之后,弃襟儿解开裤子,有些脸红地伸手去拿源翦手里的药膏道:“我自己来。”

“没关系,你站直就好,我帮你涂,当年我骑马受伤时,我娘也是这般给我上药的,那时我连站都站不住,比你可还要严重得多了!”小王子抿嘴一笑,蹲下身去察看弃襟儿的伤,伤口不深,分布在两条大腿根部有肌肉凸起的位置。

“我要上药了,襟哥哥你要忍着点。”弃襟儿看见源翦抬眼对自己笑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冰凉的药膏覆上伤口,先是一阵刺痛紧接着又有辛辣的清凉感直冲天顶,伴随丝丝薄荷的芳香钻进弃襟儿的鼻腔。疼痛感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凉压制,有些刺激但反而不那么难过了。

“你们偷偷摸摸地躲在这里做什么!”源翦背后爆发出一声厉喝质问。

弃襟儿一抬眼就对上了源猎难以置信的目光,他脸有些发热,手忙脚乱想去提自己的亵裤,却被腰带束缚着绊了一个踉跄。

源猎从树林的阴暗处走出来,他一只手提着弓,腰间挎了一壶箭。源猎目光所及之处,弃襟儿衣衫不整地靠在树干上,亵裤褪到膝盖以下,一双瘦白的大腿在雪地里有一种哑光的朴素之感,虽然同为男性,但却并不惹人讨厌。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源翦拿着一瓶不知名的东西蹲在一旁,右手食指还呈现出涂抹的姿态高高翘起。

源猎心里一惊,他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结巴道:“你……你们……我要去告诉父王!”然后转身夺路而逃。

“源猎!你站住!刚才只是,我受伤了源翦在给帮我上药而已!你别去父王面前胡说八道!”弃襟儿提起裤子边解释边追,他的口齿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灵敏起来。

“猎哥哥!你别跑了!你再跑……你再跑我要用‘翦弩’射你了!”源翦尾随上来,一双健壮的小腿飞速交替,不逾片刻就超过了弃襟儿。他从背后抽出自制的小‘翦弩’,作势瞄准源猎。“听见了吗?我叫你停下!”他对着源猎的背影吼道。

“源翦你把‘翦弩’放下!”弃襟儿追得身心俱疲。

蓦地,一声凄厉高亢的尖叫穿破了常青林的冷空气,源猎一头歪倒在雪地中,他蜷缩身体小声呻吟,挣扎弯曲的小腿上赫然扎着一支长盈两尺的羽箭。

源翦停下了奔跑,他瞪大圆眼睛回头望弃襟儿,一双唇上下翕动,似是想要解释,却只说了一个“我……”后面便再也没声响了。

弃襟儿冲上来,鲜血已经染红了源猎身边一小块雪地。

“我……我没想真的射他的!”源翦嘴一瘪,当场就要泪下。

弃襟儿从衣襟上扯下一大块布条,试图为源猎止血。

“源猎,是你在那儿吗?”丛林另一头忽然出现将军的声音。

源猎忍痛打掉弃襟儿手中的布条,“你走开!变态!”他泪水连连却忍不住大骂道。

弃襟儿把布条捡起来,复又用身体压制了源猎不停扭打的手,不顾阻拦帮他绑腿止血。

“我不要你们管!”源猎痛哭失声。

“这是怎么回事?”大将军朗犁循声找过来,见眼下的景况,不由呆立当场。“源猎,你这……”将军的目光搜寻至源猎的小腿肌肉里的羽箭,又四下找发射的武器。不等他望向源翦,弃襟儿倏然把自己身上的‘翦弩’扔在雪地中。

“襟儿,你射伤了你弟弟?”朗犁望着‘翦弩’难以置信。

弃襟儿不置可否。

源猎心头一惊,眼神瞬息扫过低头不语的源翦和沉默的弃襟儿,又一转念:“想不到你如此心疼源翦,好,那我成全你。”于是当下并不开口质疑。

“今天的猎兽大会看来是猎不成了,我扛源猎去林外骑马,襟儿你和源翦去寻王上。”

弃襟儿点点头,俯身下去想拾起‘翦弩’,却猛然被将军一脚踢远,“你还捡这劳什子做什么!”

弃襟儿只好默默站起身,朝常青林深处走去。源翦见将军背着源猎渐行渐远,这才钻进灌木中寻那张被将军踢开的‘翦弩’。

“猎儿受伤了?”王惊诧一声,双眉倒竖,“怎么回事?”

“儿臣与两位弟弟追逐玩耍,不慎用弩射伤了二弟。儿臣愿意为此承担责罚!”弃襟儿说到这里,双膝着地,往雪中深深跪下去。

王大手一扬,作势就要一掌劈在他低垂的脖颈后方,手却悬在半空停住。

“罢了罢了,先回城。如果你弟弟的腿恢复不了,朕再拿你的腿来抵!”说着大步并向前,衣袂在冷风中上下翻飞,似是也带着鼓舞的怒气。

城郊的风犀利凛冽,煞白的雪在视线范围之内铺陈绵延数百里,陆襄亭在四面八方都一模一样的环境下似乎迷了路。

正午时分,骡子终于不知从多远的地方绕到常青林,陆襄亭见林外蹄印点点,像是一干骑马的人在此将马栓了行走入林,然后又原路返回离开。

“这马蹄印应该是狩猎者们没错。”陆国师在心里忖道,除了来自皇家的狩猎者,北渊国境内应该再也找不出第二支装备如此奢华,人手一匹骏马的队伍了。

他看看自己胯下的骡子,不免有些无奈。

“乖骡儿,他们已经打道回城了,我们也顺着这蹄印回去罢。”猎兽大会正常应该会进行一整天,怎的他们这么早就往回赶了呢?陆襄亭有些疑惑,“大王子还是出事了么?这是不是就是天狼双星主星消失所指的征兆?”

“吁~停下!”国师突然从骡子上翻身而下,常青林中有什么光滑明亮的东西闪了他的眼,他移身到近处,扒开低矮灌木,露出一枚青色的瓷瓶,瓶身上殊无雕花,却闪耀贝壳的光泽。他揭开盖子凑近一闻,“这香气……似是魏太医亲制的皮肉骨伤膏,”此膏药是魏闽为专门研制送给宫里王亲贵族的,对于各种见血的损伤均有奇效,轻微破皮几乎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见到新肉初生,修复之力惊人。

国师把膏药往怀里一揣,当下更加笃定大王子一定是出事了,于是掉转骡头沿凌乱的蹄印飞速追赶。

荒郊雪地里动物四蹄交替如飞,两旁相似的雪景“呼呼”掠过耳侧,陆襄亭也几乎适应了这坐骑的奔跑加速,起伏颠簸。

不知何时,天地间又飘起雪来,这一次,是难得的鹅毛大雪,极北之渊虽然常年有雪,却以生冷尖锐的雪粒子居多,鹅毛大雪是少之又少让人舒适的天气了。

骡子似乎也因感受到天气的变化而放慢脚速,陆襄亭在骡背冻得脸有些僵,他屈指抹了一把人中,呼吸的湿热让他怀疑自己流鼻涕了,好在不是真的。

“我堂堂极北之渊第一美男子,胯下骑的不是骏马而是骡子就算了,要是还在冷风中挂着清水鼻涕可就真不大好看了。”他自嘲地一笑。又忽然想到,雪如果这样一直下,不出一刻钟,地面的蹄印可能就会消失。当下双腿一紧,缰绳松弛数分,又探手在骡子大腿上狠狠一拍,呼喝一声:“驾!”

北风萧萧,鹅毛乱舞,雪越来越大,骡子上的人已经几乎无法看清楚前方的路。他正担心在这样可视范围极小的恶劣天气下奔驰会不会出什么事故,倏然间,一声高亢的啸叫刺穿空气直迫他面门。骡子受惊,前蹄曲弓离地而起,在雪中一个急停,陆襄亭“啊”一声从骡背上跌落,摔在雪中,半晌爬不起来。

雪叶飘零的间隙,陆国师微微抬头,一张清丽娇俏的人脸蓦地撞进他视线,那人一身水色劲装,腰束得不盈一握,手腕和脚腕更是纤细难当,瘦弱得让人担忧她随时会被这风雪袭伤。女子的身后一只粗踢阔背的雪白兽类昂立当场,刚才那声嘶叫大概就是它发出的,兽的头上生了一只小角,晶莹幼滑,欺雪胜雪,兽角的光芒似要吞噬了天地间这雪的白,又似带着唯一的光。

“独……独角兽!”陆襄亭最后吐出这几个字,然后仰面朝天,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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