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斗转星移,一转眼就去了几年。
弃襟儿来到宫中的这些年,王和大将军挥兵南下,诸多城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国境已是疆土剧增,颇有破竹之势。
这一日,王宫上下热闹非凡,是小王子源翦十岁生辰。
众所周知,王上有三个儿子,大王子弃襟儿是养子,一岁不到的时候被人送进宫来,从此就跟随唯一一个没有身孕的锦妃娘娘一块儿生活,说来也怪,锦妃娘娘有了大王子之后再也无法怀孕,每每有了身孕都是不到三个月即小产,次数一多,形成了习惯性流产,许多年来一直无法治愈。二王子是琴妃娘娘所生,名叫源猎,王上外出打猎的时候忽然早产,取名单字一个“猎”。小王子为兰妃所生,名叫“源翦”。
“弃襟儿!”锦妃娘娘在大王子的卧室外喊。“弃襟儿!”半晌没人答应,她又喊了一句。
……
“人呢?又出去野去了吧?”锦妃唤大王子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仿佛为了证明他不是自己亲生。她喊了几句都没人回应,已经有些恼了。
“娘娘,大王子今天没有出门。”门口的下人道。
“那怎么不答应!”锦妃冲而突破了木门,只见床上被褥里拱起一块,应该是有人。
“弃襟儿!我叫你,你是听不见么?”锦妃厉声问。
“娘……”大王子从被褥中探出一双眼睛来,虚弱地回应了一句,他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裹着被子仍能看出身体在微微颤抖。
“娘娘,王子好像生病了。”跟随锦妃而来的侍女轻声道。
“用你说,我看不出他生病了!生病就可以对娘不理不睬了么?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近床榻,伸手“呼”一下掀起棉被。
弃襟儿只穿一件单薄的白色亵衣,衣衫几乎完全被冷汗濡湿,半透明黏在身体上曲线毕现。
两侍女忙移开目光。
“成天吃那么多却不长一丝肉,弄得好像我虐待了你!给我起来!今天是你弟弟生日不知道么?”锦妃上下打量了弃襟儿的身体一轮,然后愤愤道。
“我……可以不去吗?”弃襟儿虚弱道。
“谁给你的胆子,你弟弟生日,所有的宾客都会来,你作为大王子缺席,是要丢尽你父王的脸才心甘是不是?”锦妃用力把被褥掀到底,然后转头对侍女道:“服侍王子更衣,一刻钟之内,送王子到大厅!”说完大踏步离开了王子的卧室,似是一秒钟都不愿多呆。
两侍女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该立刻扶王子起身。
“不用你们扶,我自己起来。”弃襟儿用胳膊艰难撑起上半身,“娘这是……又小产了吗?”他知道锦妃如果怀了孕,必然是天天卧床保胎根本没时间搭理他,今天却亲自上门呼喝甚是古怪,于是乎询问侍女。
先前大胆对娘娘说王子生病了的那位侍女点点头说:“前几日,忽然就小产了,没有任何征兆,算起来,娘娘这会还没出小月子呢。”
弃襟儿抿了抿自己苍白的唇,站起身舒展双臂任侍女为其更衣。
宴席上,宾客言笑晏晏,觥筹交错,碰杯谈笑之声不绝于耳。
小王子源翦金缕玉衣坐在父王左首,二王子坐右首,弃襟儿坐在二王子身侧,他不停地喝热汤,又嚼了些姜片想驱走身体的寒气。
“大王子你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大将军走来敬酒,停在弃襟儿身侧道。
“我没事,有点冷,喝点热的就好。”弃襟儿起身致意,刹那间天旋地转,地面仿佛软绵绵朝他扑将过来,他手中酒杯“哐啷”一声撞击碎裂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将军摔掉手中的酒杯,甫方能扶住差点倒地的大王子。
“传太医,传太医!大王子昏过去了。”大将军朗声道。
大厅之内忽地就安静下来,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大王子和将军身上。
魏闽匆匆赶到,探过脉之后说:“大王子发热得厉害,需得马上休息然后服些退热的药才是。”
王看着下人把弃襟儿送进房间,然后站在门口皱眉道:“锦妃呢?她这是如何照顾孩子的。”
“娘娘前几日小产,现在自己身体也还没能痊愈,近几日,几乎没怎么照料大王子。”锦妃娘娘身边的侍女低头解释道。
“娘娘她……又小产了?”王有些诧异,近些年他一直忙朝廷上的事,一年总有那么一回听闻锦妃小产的消息,起初他每次都抽时间照料,也会派人送各种她喜欢的小玩意逗她开心,后来时日长了,小产几乎成了每年必经的过程,他也越来越忙,鲜少能有时间探望,只是遣人送些不痛不痒的补品上来,甚至连她到底有没有吃都不知道。想到这里,强烈的愧疚霎时间侵占了王的心。
“娘娘人呢?”他问。
“在寝宫休息。”侍女答。
“这边派人好好服侍,大王子醒来记得煎药喂他,你,随我去娘娘那边!”王指示道。
侍女点头应诺,小步急急跟随在王的身侧。
房间内烛火通明,只听得“叮当”一下杯盏碎裂之声伴随着锦妃气愤的怒骂:“汤药这么烫!是想烫死了我,你们好做妃子么?”
王眉头一蹙,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吴侬软语,娇香怯怯的锦妃好像不大一样了。
“是哪些下人笨手笨脚?都给朕退下!”王的声音中气十足,穿过寝宫的木门,直达锦妃的耳朵内。
“王上来了么?”锦妃有些慌乱地抓起被褥,又放下。
“是的,娘娘。”一个小侍女答。
“下去下去!你们都下去!”锦妃道。
侍女们应诺一声,然后把房门大开着,从两侧退出。
王健步行来,望着坐在床榻上的女子,忍不住心疼。
锦妃的身材本就瘦弱,这一次小产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窝都深陷下去,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她额上还包着月子中用来裹头防风的头巾,却都松垮垮好像就要戴不住了一样。
“锦儿,朕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你怀孕了。”王内疚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觉得锦妃接二连三小产全是因为自己让她怀孕,于是心疼之下做出这种承诺。谁知这承诺听在锦妃耳中就仿佛是即将抛弃她的前兆。
锦妃如遭雷劈,呆立当场,半晌没回应一个字。
王在床沿坐下,轻抚女人的肩背,那肩胛骨像是要昭然娘娘的瘦弱似的刺痛了男人的手。
忽然,锦妃钻进男人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王上,你是不要锦儿了么?”锦妃道。
“胡说!朕如何会不要你,你身体不好,接连小产,朕不让你怀孕是想告诉你,你不给朕添子嗣,不传宗接代,朕一样疼爱你,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要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男人动情道,说到后来已是用了普通夫妻之间对话的语气。
“真的?”锦妃从男人怀中抬起眼睛。
“朕几时骗过你,不过你若是照顾自己之外还稍有余力,就帮朕多看着点大王子罢,他也是朕的孩子。”
锦妃忽然挣脱男人的怀抱,气呼呼道:“我不要!那个孩子,他就是个不祥之人!自从他来宫中之后,臣妾就没一件事顺心的。而且他性格古怪得紧,时常一个人待着从早到晚不出房门一步,也不和其他孩子玩,看人的眼神都带着阴翳,要么就出宫去野,去浪,不干一件好事,也不见学习上有什么成绩。臣妾当真不懂,王上您当初为什么要收养这个孩子?”
男人复又把女人重新揽进怀里,轻声在她耳边道:“好了好了,你不愿照顾就随他去吧,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
锦妃听着男人沙哑的嗓音从喉咙深处发出,忍不住就软了下来,她任他揽着,如猫一般乖巧温顺。
飘雪的冬夜,北渊国内万籁俱寂,天地间的声音仿佛都被厚重的雪吸收了,俄而才听得“嘎啦”一声脆响,那是饱满的雪压塌了干枯的树枝。
大王子弃襟儿已经准备熄灯上床,这种天气下,即便房间里烧了好几个小火炉都无济于事,他只有在被窝里能找到久违的幸福感。
他马上就要满十二周岁了,仍是孱弱不堪,一年中总有那么两个月带着病,魏太医也拿他没办法,吃进去的补品就像扔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饶有一点效果让人惊喜却都没法维持长久。
弃襟儿把被褥向内拗成一个筒状,待他脱了衣服只要纵身往里一钻然后拢拢紧就大功告成,整个睡觉的过程中,他为了保持温暖,可以一动都不动,这也算是他为数不多能引以为傲的技能之一吧。
“襟哥哥!”门口忽然传来猫叫似的动静。
弃襟儿一愣,侧耳细听。
“襟哥哥,是我!源翦!”声音的主人似是在寒风中待久了,有些急切和颤抖。
弃襟儿忙去开门,看见门外蹲着一身黑衣劲装的小王子。
“快让我进去,外面冷死了!”源翦像猫一样窜进来,直奔炉火。
“这么晚,你穿成这样过来做什么?”弃襟儿问。他平日里和这个小弟弟并不熟,通常来讲,二王子源猎和小王子源翦更常在一块玩耍,而弃襟儿,更多时候都是自己和自己玩耍,这也无形中助长了朝廷中的分裂势力,朝臣们基本分为三派,其中不乏二王子和小王子的拥趸,加上一部分中立人士,独独没有大王子弃襟儿的。
“襟哥哥,我有一件好东西给你看。你过来!”源翦说这话的时候小脸泛光,笑吟吟好像已经夺得了什么比赛的胜利。
“什么?”弃襟儿跟着源翦朝窗口走过去。
源翦用力向外推开窗户,北风呼呼刮将进来,桌上的烛台“哐当”一声倒下,跟着熄灭了。
“好险,差点没着火。”弃襟儿侥幸道。
“哎呀,不会的。你看我!”源翦从衣襟里搜出一个小巧的弩,他拿弩在弃襟儿眼前晃了三晃,“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一只弩?”弃襟儿不解。
“这可不是你以为的射鸟的弩!你仔细看,上面刻了我的名字,源翦造!”小王子得意洋洋。
“然后呢?”弃襟儿想打呵欠,硬生生憋了下去,他不想扫弟弟的幸,即便这不算他真的弟弟。
“父王用来打猎的弓箭,射程大约在21-24丈之间,而经过我改良的翦弩,射程可达到30—45丈!‘翦弩’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怎么样怎么样,好听吗?”小王子泛红的小脸在月光下如同一只渴望得到抚摸的小猫。
弃襟儿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
“好听!那这次的猎兽大会,你就用它代替弓箭吧,若是猎到了珍稀的兽,父王一定赞赏有加!”弃襟儿鼓励道。
“你也这么想对吧!我就说,二哥他看不起我,我知道襟哥哥你不会,你跟他不一样,你是有眼力的人,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演示一下!”小王子吸了吸鼻子,也不知在风雪中试验了多少回才做出了这张弩。
源翦双臂弯曲,左下右上,又眯起一只眼不知在瞄准什么,只听“刷”一声,弩上的短箭电射而出,瞬间隐没在黑夜的白雪中。
弃襟儿觉得不用看射程了,以这样惊人的初速度,30-45丈大概只是谦虚之词。
小王子昂着头,等哥哥赞美。
弃襟儿再次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猎兽大会那天!等着看你的成果!”
“呐!这支是送给你的,襟哥哥你是我的第一个试用者,猎兽大会你也去的对吗?”小王子将手中的弩递给弃襟儿,一脸期待地问。
弃襟儿本想借口身体抱恙缺席猎兽大会的,这样看来,是做不到了。他接过小王子递来的弩,笑了笑道:“那我得好好用才行,可别辜负了你赐的第一个试用者的名号。”
“嗯!”小王子用力点头,兄弟俩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