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浮光殿,四壁是流光溢彩的奇石,紫、红、黄、粉、白五种颜色分列其上,由上至下形成高逾七八丈的渐变色浮光墙,奇石颜色通透自然,决计不是浸染而显色,乃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作品,只是要收集这许多颜色相似形状契合的石头,实在也让人无法想象其工程之繁琐,工作量之巨大。
国师站在光墙下抬头仰望,宫殿顶是一块巨大完整的树脂制成的天窗,月光和微弱的星光透过天窗投射到地面和浮光墙上,光墙的正对面是一块巨大的黑幕,犹如夜间黑鸦舒展的巨翅,散乱的光斑借着奇石的角度和光泽凝聚成饱满的光点投射到对面的黑幕上,整个过程精确而又一气呵成,。
“快了……快了。”国师喃喃,那两瓣不断翕合的唇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怎么的,好似刚喝过血一般带着病态的殷红,还微微颤抖。
光线穿过天窗一泄如注,黑幕上星星点点,影影绰绰,大小的光斑交相辉映,不规则的图案尤自像带着生命似的,悄悄在成长变幻,国师的呼吸越趋急促,停顿都显得有些刻意。
高大魁梧的身影默默走进琉璃殿大厅。
陆国师紧盯黑幕上星光的位置走向,右手在羊皮纸上圈点计算,对来人毫无察觉,忽然,巨大的黑影甫地矗立在了光墙与黑幕之间,片刻之前还星光绰绰的黑幕立时就残缺了一大块,黑影宛若一面铜墙拦住了光墙凝集反射出来的星光,陆襄亭眉头紧蹙就要爆发。
“王!你做什么!”陆襄亭怒了。
奇石垒成的浮光墙凝集星光是有时限的,陆襄亭已经在北极星投影的位置到达黑幕中点的那一刻,关掉了天顶的树脂窗,剩下的光全靠光墙投射,能够维持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这段时间之内国师必须计算出想要的值,不然就要再等上一个月。
“不用算了,我已经知道了。”王说。
“你知道我算的是什么?”陆襄亭有些气,他觉得在自己的学生面前他已经越来越不像一个老师了。
“你算的难道不是朕的守护天狼星的位置吗?也就是黒貂所在的地方。”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先让开,这一次我保证没有失误!”陆襄亭想起了貂裘遗失事件和在世黒貂的突然死亡事件。
“黒貂就是森栾的遗腹子。”王笃定道。
陆襄亭眯缝起一对狭长的眼,开始上下打量羊皮纸上没有结果的运算,半晌,抬头叹了口气,“是了,森栾的遗孀只是黒貂的障眼法,它其实一直都在那儿。”
“它是我的,就注定会回来!对吧,国师?”王忽然笑了。
陆襄亭迎上王微笑的目光,“你错了,黒貂不是谁的,您意外救得它,也只能得到它一阵子,将它留在身边你需得降得住它,不然它迟早会离开。”
浮光殿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俄而,王怅然一笑,道:“我倾尽心力为给你建这座浮光殿,换来的就是你算的这些直如鸡肋的玩意吗?”说完大踏步拂袖而去。
陆襄亭不去看王的背影,面无表情地对着黑幕上越来越淡的光点,又提笔疾书。
琴妃怀孕以后,王派了更多的士兵把守她的宫殿,每日清晨天刚微亮就有奉命而来的仆役送最新鲜的瓜果蔬菜、鲜肉点心到殿里,王甚至从御厨之中挑选了三五位熟谙各地美食做法的厨人专门留在娘娘宫中,二十四时之内随时听候调遣。
锦妃和兰妃也来得颇为勤快。
这一日晌午,三位妃子刚用过午膳,坐在水中凉亭小憩。风漾微波,光洒琉璃。
兰妃从银碟里攥了一把蜜饯在手心,两三颗一次地往嘴里送,嚼得津津有味。
“这蜜饯要是平日里吃起来,还真觉得太酸了,饶是现在有了身孕才能吃得下一点,兰妹妹你不酸吗?”琴妃笑问。
“瞧你那吃相,男人见了都要吓走!”锦妃睥睨嫌弃道。
“不是啊!倒是不觉得如何酸,味道很好,锦姐姐你也吃一颗。”兰妃捏了一粒凑到锦妃的嘴跟前。
“我不要,看上去就很酸!”锦妃朝后一躲。
兰妃还想抢上去塞到她嘴里,忽然胃里一阵翻涌,她把蜜饯一扔,转身扶在在凉亭的凭栏上干呕起来。
锦妃和琴妃面面相觑。
“妹妹还好么?”琴妃问。
锦妃在身后笑起来,“又爱吃酸又干呕的,这样子,倒像是你怀了孕了。”
“没事……呃!”刚说两个字,又开始作呕。
琴妃眉头微蹙,素手一挥,招呼下人道:“去把魏太医请来!”
锦妃忽然也不笑了,有些呆愣,“不会真是怀孕了吧?”
兰妃怀孕了。
锦妃坐在自己寝宫的帐子里,天还没完全黑下去,她已经把自己裹在锦被之中好一会了。
不知过了多久,锦妃只道是太阳下了山,天也黑了些。
王推门进来,“锦儿?”他唤道。
王今天心情不错,是了,他当然心情不错,他来我这儿必然也是因为其他娘娘都没法侍寝了。
“嗯~”锦妃轻声应了一句。
“你这是不舒服吗?这么早就休息了?”王在黑暗中问,他忽然发现房间里连蜡烛都没点,平日如果锦妃知道自己要来,必定会提前点上粉红的香烛,一来是为了让房间里带点催人慵懒倦怠的暖香,二来因为她知道,她的红发在蜡烛的柔光下有着极其魅惑的力量。
王抹黑走近她的床,其间踢到了一个凳子,大概是有点疼,他“嘶”了一句停了下来。
“锦儿?要不要叫魏闽过来帮你看看?”说这话的时候王已经扶到了她床边的梁上。
“不用了。”锦妃道。
王的眼睛终于能适应这房间里的黑暗,他发现锦妃抱腿缩在床的最里面。
“冷么?”王问。
锦妃摇摇头,忽而又想起男人应该看不清楚,于是说:“不冷。”
王忽然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你是在怪朕?琴妃和兰妃都怀了朕的孩子,所以你怪朕了?”
“我哪敢,我怪的是自己。”锦妃答道,黑暗中徐徐叹了一口气。
“朕现下倒是有一个办法。”王的语气略带神秘。
“唔?”锦妃径自想着其他事情出神,甚至都没听清男人说什么。
“只好我们现在就抓紧时间帮你也怀上!”男人说着一个翻身滚向床榻的最里面,他浓烈的男性气息撞进锦妃的鼻腔中,锦妃忍不住张开双臂,蛇一样缠了上去。
木制的床略微摇晃,却丝毫不发出一点动静,那是王从遥远的南方高价订做下来的,特制的榫卯结构工艺复杂,整个王宫,仅此一张,锦妃每每想到这里,心中便泛起一丝甜蜜。
翌日清晨,早朝之后,大将军走在回府的路上,前方一个青白色高大的身影迎面而来,将军楞了一下,然后一个利落的闪身旋即躲进朱红的大柱子后。
陆襄亭走过一根根相似的柱子,却不偏不倚刚好在将军藏身的这根柱子附近停了下来,将军躲在柱子后一动不动,他听见陆襄亭重重呼了一口气,惹得他整个心脏都悬起来,“早知道就不躲他了,迎面碰上又怎么样,最多就是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可是如果这副模样被撞见,我可算丢人丢到家了!”将军在心里暗暗想道。
陆襄亭在柱子旁站了一会,然后信步离开。
将军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确认国师走远之后,才从柱子后跳将出来,抚着胸口喘息道:“憋死老子了!”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竟全是汗珠。
将军走到王宫的正门,忽而听得一个老妪大哭大吵的声音。于是快步靠近,似是一个身材丰腴的老女人抱了一个不满一岁的娃娃在宫门口与守卫发生了争执。
“什么事?”将军朗声道。
“将军!这老人家抱着个小娃娃非要闯进王宫,说是跟王上有私交。”守卫回答。
老女人听得将军来了,转身过来面对朗犁。
“您是将军吗?”老女人缓缓走近。
“是我,老人家您如果真有什么事,不妨先跟我说说。”朗犁说。
老妪看了看怀中的孩子,那孩子杏眼圆瞠,似嗔似怒,又好像说不出的茫然,万千种情绪都汇集在这一对墨瞳之中。
“将军,咱们能借一步说话吗?”老妪悄声说完,然后朝宫门西侧一个人少的角落走去。
将军心里有些奇怪,但仍跟将上去。
“几个月前,我的邻居张阿婆去世,她家无后,除了这个小孩,我也是看在多年的邻里情分上答应代为照顾一阵子,张阿婆说,如果哪一天我不能照顾下去了,就带这封信来找王上,自会有人收养孩子。这不,孩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难照料,我老太婆实在是无能为力想起了这一茬,就直接过来了,没想到才到宫门就遭到阻拦。那个……您能不能帮着通报一声,让我进去见见王上,好歹把事情说一说,不行我再想其他办法。”老妪面露期盼。
“这……您先跟我进去找个地方歇脚,等通报之后王上召见了再说孩子的事儿。”将军于是在前面开道,进了黄宫,找了个凉亭让老妪歇脚,又从她手中拿了蜡封的信件,径自去通报王上。
彼时,王正和陆国师在浮光殿闲谈,将军硬着头皮走到二人面前将信件呈上。
“说到就到。”陆襄亭自信地笑道。他这一笑之下的光芒万丈让朗犁不敢直视,大将军像个孩子一样低眉顺目在旁边浑身不自在。
王展开信纸,上书:
敬爱的王,于您阅信之时,吾必已归尘,若体恤士兵家眷,请您务必收留森栾之遗腹子;若别有所图,吾之所有也仅仅孩子矣。言之露骨,望您勿怪,将死之人,写乃所思。
您的百姓,森栾与梨儿之母——张氏
王把信递过来给将军看,将军微笑道:“这个老妪,眼光犀利得很,她甚至察觉到我们上次那进宫小住的邀请是别有所图。”
“也许是我们做得过于明显了。”王无奈道。
“不管怎样,黒貂最后还是回来了。”陆襄亭心情大好。
“这样说起来,这黒貂转世所在的地方,亲人都死绝了啊?它难道是克家眷亲属吗?”大将军在一旁听了好一会才明白事情的始末,蓦地冒出这样一句。
陆襄亭又好气又好笑。
王睥睨了他一眼,大将军的目光躲开了国师却对上了王如电的眼神,他立时噤声。
“赏,白银五十两。”王面带微笑望着送孩子来的老妪道。
老太婆脸上的表情直如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头。下人取来银两之后,她接赏谢恩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剩下孩子扶着椅子站在大厅,他也不去看婆婆的背影,只是上下打量厅里的人,从王上到陆襄亭再到大将军。
“这个孩子很有灵气,王上给取个好听的名字罢?”国师道。他伸出手指去逗孩子,孩子怔怔地伸出小手握住陆襄亭的食指,慢慢送到自己的小嘴前,“砸吧砸吧”两下,忽然头向前一倾,小嘴顺势而上,眼神得意地抬起之时国师的食指已经在孩子嘴里了。
陆襄亭本想喝止他,但忽而觉得有些痒,忍不住笑起来。
“就叫弃襟儿吧,他就是我先前丢掉的一件衣服,失而复得。”王说。
将军正想问陆襄亭的手会不会不干净,突然陆国师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啊!你咬人啊?”陆襄亭抽出流血的手指,疼得直咧嘴。
“哈哈哈哈!”大将军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他不是黒貂在世吗?咬人不是也很正常!”将军笑得前仰后合,几欲气岔。
“朗犁。”陆襄亭一边捏住流血的手指,一边连名带姓唤了大将军一句。
将军如遭电击,笑声也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