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黒貂会助朕征战顺利,可是它遗失在了战场上。”王看着陆国师的眼睛道。
“我知道。”陆国师的语气淡淡的。
“你的占星术最近是不是误差太多了?”换做以前,王是不敢这么跟陆襄亭说话的,可是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他是王!
“王,你有没有听过极北之渊的一句民谚?”陆襄亭问。
“哪一句?”
“黒貂十出,六破家,三亡国!”国师一字一句地道。
“这是什么意思?”王陡然一惊。
“六破家,三亡国,那还有一呢?”国师莞尔一笑,继续道:“还有一就是,得黒貂者得天下!遇见黒貂诚然可怕,可是倘若能拥有它,那又是集天下之大幸矣。你和大将军当初救了它!相信我,那只貂,它仍会出现的!”
冷冬渐渐过去,北渊的天气开始变暖,极北之渊是没有春季的,冰雪渐融,土地一方方从冰雪下面现出原形来,然后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夏至了,像北渊这样立于冰雪之上的国家,每年夏至的时候能见着的黑土地是最多的,也只有这个季节,农民们才会种一些短季的植物作为食材,冰雪下的黑土地极其肥沃,被人们视作软黄金,灰鹄的羽毛中藏匿细小的种子,抖落在泥土上,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能丰收根茎肥硕的植物与累累的果实。
夏至节气的前后,北渊国举国上下共同庆祝一个名为“暖阳”的节日,这时候,外国的商队会进入北渊境内,带来稀有的物品和国产的物品进行交易。每天的正午时分,街头巷尾就开始遍布好吃好玩的,稍微大一点的场地上就由民众发起了各种比赛,灰鹄的飞行赛或者雪貂的杂技表演都会安排在这一天,城里年岁稍长的男孩还会分成三俩一组结伴出城打猎,在节气“大暑”这一天将猎来的动物带到城中的广场上献祭给太阳神,这即是少年之间义气的争斗又承载了极北之渊美好的愿景,因为据说猎来最珍稀最大的动物的那组孩子将会在暖阳之后的一年之内受到太阳神的庇佑和眷顾。
“王上~再过几日就是‘暖阳’了!”锦妃靠在软塌上坐着,神态慵懒,像一只毫不设防的猫,她把秀发绕在指间,缠几圈儿又松开,来回往复。锦妃的头发是微红的,天气越冷,她头发的红色就越深,像是某种告知天气的魔法,王很喜欢她的红发,每每到了最冷的冬天,红发和冰雪相映,就如同火与冰的对比,天壤之别,云泥之间,最火热和最清冷之美相映成趣,让王惊叹沉迷。
“这么快又到‘暖阳’了么?”王站在窗边,眼神没焦距地投向窗外的远方,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谁。
“对啊,我和琴妃姐姐还有兰妃妹妹约了要上集市去逛,您也去吧?”女人歪着头问。
“‘暖阳’的集市每年都一个样儿,没什么可逛的,你们去就好了。”男人淡淡道。
锦妃忽然从后面悄悄凑近来,细白的手臂带着香风“呼”一下搂住了王的腰。她把脸贴在男人的背心,听着“咚咚”的心跳,环着他的手臂忽而又紧了紧。
“你都还没陪我逛过呢~”锦妃踮起脚把脸埋到男人的肩膀与脖子之间轻轻地吸气又吐气。
王回身把她揽进怀里。
“下次吧,这次朕跟陆国师有点事。”
“陆国师倒是跟您关系好,天天朝廷上见了回宫还见,出门在一块儿回来还在一块儿!啊对,还有那个护国大将军,你陪他们俩的时间比陪我和琴姐姐兰妹妹的时间加在一起还要长吧。”锦妃不满地撅嘴道。
王轻轻掐了一把她的鼻尖,“你怎么谁的醋都能吃!”
“本来就是~”锦妃娇嗔一句,忽而听得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上!”有人在门口喊。
“什么事?”王皱眉道。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琴妃娘娘刚才在后院不慎跌倒,摔进了池塘里。”
“什么?现在怎么样了?”王疾奔过去拉开门,锦妃也跟上来。
“被路过的下人看到已经救上来了,现在正在娘娘的寝宫由魏御医看诊。”男仆答道。
“那我们赶紧过去吧!”锦妃看了王上一眼,在袖子底下暗暗牵住他的手腕,似乎也颇为担忧。
琴鸾宫。
魏闽佝偻着背在椅子上坐着,给琴妃搭了一会脉,又翻开眼皮察看。
“怎么样了?”王冲将进来,身后拖着一路小跑才能跟上的锦妃。
魏闽站起来回身作揖,低头道:“恭喜王!”
王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有些迟疑地惊喜道:“琴妃这是……怀了朕的骨肉?”
魏闽微微颔首,“娘娘身子虚,还有些贫血所以会头晕,臣待会开些调养的方子,照着方子抓药煎服一日三次,数周便可如常。”
“好!好!那你快去吧。”男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上前蹲在床边抚摩塌上女人的手,忽然发现女人的头发湿漉漉黏在前额和脸颊上,怒道:“怎么回事?娘娘头发湿的这么厉害,没人看到吗?”
旁边站着三四个女奴“噗通”一下全跪了。平日里十分机灵的一个小丫头哆嗦着回:“是!娘娘刚从水里被救起来,女婢们只来得及给娘娘换了衣服就迎来了魏御医,我们……我们这就去想办法帮娘娘弄干!”
“你们打算想什么办法弄干?”王调转过身体来面对着女奴。
女奴们低头默不作声,不知该如何回应。
锦妃抢上一步挡在中间,赔笑道:“王上,好在这几天都还比较温暖,只要时间不太长应该也不至于着了风寒,这样吧,我房里有一个小暖炉,形状小巧刚好可以用来暖头发,再拿些吸水力好的布料过来擦拭,应该很快就能干的!您等等我这就去取了来。”锦妃说完转身就欲离开。
“锦儿你不用自己去,叫下人去带过来就行,你在这儿同我陪着琴妃吧。”王唤她作‘锦儿’——这是他们二人私下里从来没公开过的称呼。
“大抵是琴姐姐怀了孩子,他心情好。”锦妃这样想着,但还是不由得面色酡红,她微微点头,然后乖巧地坐到王身边。
暖阳节如期而至,锦兰二妃姐妹俩坐在集市中的一个小酒楼喝茶。
“我们这儿的茶叶都是从南方丘陵国不远万里进口过来的,全部都是上等的好茶,二位客官您慢慢品,要什么酒菜尽管招呼啊~”小二说罢把擦桌的抹布往肩上一搭,脸上带笑“咚咚咚”顺着楼梯下了楼。
“楼上那两个女的什么来头?长得可真漂亮。”小二凑到老板跟前小声说。
“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了,你没事别偷瞄人家,小心被人发现了打断你狗腿!”老板胳膊一抬,作势就要打下来,小二的脊背猛地佝偻起来,从老板抬起的手下面钻过去飞快地溜走了。
“琴姐姐这一怀孕,咱们可就压力大了。”楼上兰妃双手托腮,看锦妃有一下没一下地抿那小杯中的茶。
“她怀孕你压力大什么,还指不准怀的是小世子还是小公主呢!”锦妃嘴一撇。
“哎~可是我也好想给王生孩子啊,哪怕是个公主都行,只是为什么就怀不上呢?”兰妃用手拍拍肚子,好似责怪它的不争气。
“醒醒吧你!十月怀胎,折腾将近一年,生个公主你心甘吗?”锦妃说。
“甘啊,为什么不甘,只要是王的孩子,我都喜欢!”兰妃边说边甜笑起来,满脸都是少女怀春的甜蜜。
锦妃对她痴傻的笑脸翻了一个大白眼,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街头两个男人比肩而行,其中一个作普通百姓打扮,衣服裁剪整齐,一丝不苟,另一位,衣服的左肩膀处一个浑圆的大补丁尤其惹眼,脏兮兮的袖口大敞,整件衣服松垮垮挂在身上随风飞扬,倒像是少年乞丐偷了父亲大一号的衣服穿出来街头玩耍。
“王,你自己穿得干干净净,为什么我要作叫花子打扮?”脏兮兮的男人小声埋怨。
“你不作叫花子打扮,我们能如此顺利地走在集市上吗?”王板着脸佯装严肃。
“我……”陆襄亭忽然觉得自己八成是全世界最糟糕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非但不懂得尊师重道,还蹬鼻子上脸格外嚣张!
“承认吧,你这张脸注定是要遭受非一般待遇的。话说我认识你这么些年,你除了皮肤越来越白净,脸上倒真是一丝变化都没有,怪不得百姓都告诫孩子见到陆襄亭要闪开,狐狸精知道你在路上都要绕道而行!是因为陆襄亭是比狐精还要厉害上百倍的妖怪啊!哈哈哈~”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陆襄亭长呼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隐忍,“朗犁大将军怎么没来?”他开始转移话题。
王瞥了陆襄亭一眼,“今早上临时派人来说他不去了。”
陆襄亭点点头,“是他的作风。”
“朗犁大将军生性无所畏惧,除了有一个弱点……”王话锋一转。
“什么?”陆襄亭接话问道。
“弱点就是……”王双目含笑,继续说:“他那么怕你,你自己难道毫无知觉?”
陆襄亭勉强抿了抿嘴,似笑非笑,“我们到了!”他下巴一扬,朝着某扇紧闭的大门。
“是这儿吗?”王有些疑惑,他环顾四周,街道和路两边的摆设好像都迥异于从前。
“如果您上次告诉我的是正确的路,那就是这了。进去看看!”陆襄亭在前引路,衣袂飞舞,惹来几位路过的大娘侧目,当真是任其多破烂的衣服都掩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快步行至门口,陆襄亭忽然住了脚,他扭头问:“王上,我们这次来是做什么的,您都清楚吧?”
王点点头,“得黒貂者得天下,那女人若真是黒貂在世……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陆襄亭微微颔首,这才伸手扣门。
“咚咚咚!”三下。
……
“咚咚咚!”又三下。
“谁啊?”门内一个老态龙钟的浑浊嗓音道。
“大娘,半年之前咱们见过,上一次,我送令婿的尸体到家,您还记得吗?”
门内忽然就没了声音,又过得半响,一个娃娃的哭声传了出来。
“孩子还在,那他娘一定也在!”王和国师相视一笑。
门“咿呀”一声被拉开,缓缓开大,里头一个披条毯子佝偻得厉害的大娘探出头来四下里看了看,陆襄亭这时候已经退后,王站在他前面微笑和大娘对视。
“你是……”大娘手指头点了几点,歪着头思考。
“那天是我和另一位朝廷将领一路扛您女婿的尸体回来的,您不记得了?”王保持微笑。
“是是,是你。”大娘终于想起了,她用力点头,脊背因此佝偻得更厉害。
陆襄亭立刻上前扶住她。
“咿?你不是上次那位将军啊,说起来,那位将军可没你这般好看。”大娘对着陆襄亭笑呵呵。
“大娘,您眼力还是好,都能知道上次那位是我们大将军,不过,您可又看得出,这位是谁呢?”陆襄亭问。
大娘点头道:“我怎么不知道,他可不就是我们北渊国的王!”
王心头一惊,没想到大娘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份。
“您女儿呢?”王跟在后头把门虚掩。
“呵~”大娘忽然鼻腔出气笑了一声,“死了……死了啊。梨儿她本就身体不好,见了森栾的尸体以后更是一蹶不振,只撑了几个月,就抛下我们老小离开了!”大娘伸出老树皮一般的手摩挲了几下孩子的头。
王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烦闷,“死了?”
大娘点点头。
孩子坐在丢失了一个轮子的学步车里,左转转,右转转,他看看高大清瘦的陆襄亭,又过去抓王的衣角。
王忽然有些不忍。
“森栾当年是我们部队里最出色的士兵之一,现在让他的家人落到这步田地,朕也实在有愧于他的英灵。”王说。
大娘没接话,只是一边逗孩子,一边瞄了陆襄亭几眼。半晌,她忽然发现孩子坐得笔挺望着陆襄亭吃吃直笑。大娘恍然大悟,“你……你是陆国师罢?”
陆襄亭点头含笑,开始在狭窄逼仄的房间里肆意释放自己的魅力。
他的微笑如雨后春风,清凉微芳,温暖润泽。
大娘一把扯过孩子肩,强迫他扭过头来看自己,“小孩子可不能随便看陆国师的眼,会丢魂的!”
陆襄亭哭笑不得,“大娘,我又不是妖怪,如何能让小孩子丢魂。”
王有些着恼,他有种今天又要白跑一趟的预感。
“大娘,我们这次来,原本是想接您一家人去宫里小住,也算是朝廷对已故士兵的家眷近一点绵薄之力。”王看着孩子的眼,孩子是个小男娃娃,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这双眼仿佛是从孩子母亲的眼眶里拿了出来又重新嵌在孩子的脸上,眼白的比例,甚至眼角上扬的弧度都不失毫厘。
“王啊~你们的好意我老太婆心领了,只是我们祖孙俩住这里这些时日也都早就已经习惯,我们自己的事情就不劳您操心了,森栾他如果是战死沙场我脸上还有光,可惜他是自己违纪在先,私自出营遇上了暴风雪这才丢了性命,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大娘唏嘘道。
王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缎收口包,塞到大娘手中,又捂了捂大娘的手,“那这些银两,您就收下为孩子买一点好吃好玩的。”说到这里,已然是差不多要离开的意思了。
大娘这次倒是爽快地点头,把锦缎口袋收进怀中,然后起身准备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