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不知何时开始的,王在厚厚的毯子下辗转反侧没法入睡,他把眼睛闭上,脑海里就浮现黒貂在悬崖石墩上绝望望向自己的眼神。

帐子外的暴风雪来得极其猛烈,王有些不确定自己的部队是否抵得住这天灾了。陆国师说得没错,这是一场避无可避之灾。

忽然,帐外大将军略显沙哑的声音传了进来。

“王!您睡着的吗?”

王翻身从软塌上起身,迎上去打开帐子,“进来!”

将军侧身进了帐内,不知在外头呆了多久,他的嘴唇都已发紫,不说话的时候甚至微微颤抖。

“出事了?”王注意到将军脸上一双浓眉几乎要倒悬起来。

“走失了一个士兵。”将军答。

“怎么回事?”王没法接受士兵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在暴风雪中走失这种事情。

“今夜巡查的时候一个士兵接到家书,上面说他妻子即将临盆,当时他情绪很不安,我安抚了几句,也看着他写了‘明日当归’的纸条让灰鹄带回,却没想到他会趁夜潜走!”将军低头作请罪状。

“赶紧派人出去找!”王摆摆手,示意现在不是认罪的时候。

“不成了,我们正处在暴风雪的中心,现在离开营地,不啻于送死,而且营地附近方圆几里刚才我已亲自搜索过,并没有他的下落。”将军解释道。

王颓然叹了口气,他三步并到门口拉开帐子,顷刻间狂风夹杂着雪粒子倒灌进来,男人脸上和手背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雪袭得一阵刺痛,帐内的油灯“呼”一下就灭了,随之而来的黑暗让他差点没稳住脚。

“咳咳……”突如其来扑将过来的风雪逼得他几乎没吸进新的空气,一口雪粒子呛住了他的嗓子。

“没事吧?”将军已经将油灯重新点亮,他站在背光的方向,影子映在晃荡的帐子上健硕了数倍不止。

“朕的士兵,要死都是死在杀敌的战场!还从来没有走失的!”王愤怒道。他忽然重重拉开帐子,迎着劈头盖脸而来的雪粒子和狂风蓦地冲进黑暗中!

“大王!”将军大惊失色,尾随着追出来。

将军还没来得及适应帐外的黑暗,突然就被离帐子十来步以外的一个大东西绊了个趔趄,“王?是你吗?”眼睛慢慢适应光线的将军摸索着问。

只听得黑暗中一口沉重的叹息。

“王,回帐里吧。风雪太大看不见路,火把都是还没燃起来就被灭了,这样的天气没法出去找人。”将军劝道。

黑暗中的男人不再发出声响,只是默默站起来,雪粒子还在肆虐,砸得他直咧嘴,却再也不肯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翌日清早,暴风雪安然度过之后的军队疲态尽收,部队虽然残缺,士气却更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即将归家的喜悦。

“出发!”大将军军令一出,洋洋洒洒上千人的部队开始踏雪行军。

眼前的山总是离得比你想象的远,大部队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了北渊国唯一的入口,一线天“幽灵峡”。幽灵峡的名称由来已久,几乎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只是年轻一辈的孩子们更喜欢叫它做“一线天”,因为当你身处狭长的断壁峡谷中,天空就只剩一条没头没尾的线,比起“幽灵峡”,“一线天”这个名字听上去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离北渊国城门越来越近,大家脚下的速度也不由自主加快,队伍中甚至已经开始有人低声说笑。

忽然,最前方开路的小兵猝然发出一声大叫。

“怎么了?”将军和王对视了一眼,大声问。

“将……将军!是……森栾!”小兵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这几个字。

“森栾?”将军狐疑了一会,马上意识到,这是昨夜那个潜走的小兵的名字!他抢上去一看,昨夜在火堆边紧张焦急又开心地说自己内人即将临盆的那个小兵,现在就躺在他们要经过的路上,他的躯体已经僵硬,浑身发紫,圆瞠的双目和微翕的嘴唇昭示着离世前的不甘。

将军抚上小兵的眼,冰凉的眼皮在他手掌下慢慢阖上。

他扭头看追上来的王。

“背上他,走!”王说。

将军挥手示意近旁两个开路的小兵扛起森栾,继续朝前。

这一刻起,军队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被抽离了,人们变得格外沉默,再也没有人说笑,大家一个接一个频率整齐地通过“一线天”。

“找一个能带路的士兵上来,进城以后,先去森栾家。”王说。

北渊国城内。

百姓们挤挤攘攘老拖着小,男牵着女,站在路旁观看部队进城。虽说是战败,但能够全身而退的也都是猛将。

“爹!”人群中有孩子喊道。

“娘!爹回来了~”那孩子转而又跑开了。

行在部队最前的王突然停下来,整个部队也整齐地一顿,王皱着眉回身,“那是谁家的孩子?”

半晌,队伍里一个圆脸的士兵颤巍巍举起手道:“报告王上,是我家的。”

王的眼神越过层层人头看向他,然后慢慢走近,直到在士兵跟前三步的位置站定,悠悠道:“你带孩子回去吧。”思忖片刻又对军队里其余的士兵说:“大家在路上如果遇见亲人的,或者正好路过家门口的,就都回去罢。”

将军匆匆走近,“王,这恐怕……”

王一挥手打断将军的话,“你带上那个认路的士兵随朕来就够了,咱们俩负责把森栾的尸身送回去。”

将军拗不过他,只好勉强颔首表示同意。

带路的小兵在人流中穿梭疾行,丝毫不顾及大将军在后头背着尸身头晕眼花剧烈喘息才勉力跟得上他的脚步。

“快到了,转过这个街角最靠里的那个房子就是了。”小兵兴奋道。

“你家也在这附近吧?”王问。

“嗯!”小兵点头。

“那你可以回去了。”王说。

“谢大王!”小兵抱了个揖,眼神闪闪发亮,然后一溜烟消失在了街角的另一个方向。

王看着小兵消失,然后转身起步。

“呼~王,属下……不行了……休息会儿!”大将军张着嘴喘息了好一阵子,不由地感到口干舌燥,喉咙生烟。

“剩下的路,朕来背吧。”王凑近了躬下身,示意将军把尸身驼到他背上。”

“不不,不用您。让我休息会就好!”

“朕说了放上来!这是军令!”王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

将军先是楞了,有些无奈,当他终于把尸身弄到王躬起的背上时,王的腿别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下去,他下意识揽了王一把,却听见王吃力却尖锐地说:“不用!”

将军望着王踉跄前行的背影,忽而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森栾的家很破旧,位居街尾最偏僻处的角落,常年能见阳光的大概只有一方不大的地面,于是房间里潮湿而略带霉味。

将军的鼻子有些不适,他用力揉了揉,不想让喷嚏打出来。

“你们先坐一会,我去叫我女儿出来。”衣着臃肿的大娘用白布盖上森栾的尸体,转身就进了屋,她甚至没问王和将军的身份,也没招待茶水,将军注意到,她转身的时候,偷偷摁了一把微红的眼。

过了一会,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从内间里出来,她披散着头发,一双颤抖的素手还捏着昨夜将军交待森栾写的家书——明日清晨,吾必当归!

她望见地上的白布,用力抽了一口气,大娘盖布的时候只盖到尸身脖颈以下的位置,从女人站立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森栾发青的脸。

她复又重重抽了一口气,像是下一口气马上就要接不上来似的。

将军起初以为女人只是哭泣时的抽噎,后来大娘端着瓷瓶从内间匆匆现身,又在瓷瓶里捏出两粒药丸来催女人服下,他才明白,女人大概是身患顽疾。

“见笑了,小女身体不大好,常年靠这个药丸维持。她昨夜刚生产完,现又出了这个事,二位要不下次挑时间再来家里坐吧,今天就……”

大娘的话没说完,语意已是明了,将军于是拱拱手,“还请您节哀,那我们就先行告辞了。”说完去看王上,那个男人却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这是被下逐客令了,他居然呆愣地看着抽泣的女人,眼睛都不曾瞬一下。

将军于是揽了揽王的肩,推搡着把他弄出了森栾家的大门。

王在回宫的路上沉默了将近一路,在已经接近宫门的时候,突然道:“朕刚才是不是失态了?”

将军在心里默默鄙夷,“你岂止是失态,简直让我们在百姓跟前的颜面尽失啊!”可是嘴上却说着:“王,您要是觉得森栾的遗孀很好,接入宫中也是不错的,也算了了他的心愿吧。”将军忽然觉得森栾得知妻子临盆消息时的急切模样仿佛还近在眼前,实际却已天人永隔了,不免有些伤感。

“朕不是这个意思。”王说。

“那您是?”将军问。

“朕是觉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识,我想了好一路,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王说。

“哪里?”王的话勾起了将军的好奇。

“貂。”王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自顾地就进了宫。

剩下将军一个人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貂?是我上次救的黒貂?人的眼神,那怎么能跟黒貂一个样儿呢?”

忽然背后一只手搭上了将军的肩,然后伴随一个悠扬清新的声音:“王呢?”

将军一回头,直直对上陆国师那一双直探心底,摄人心魄的眼。将军吓得浑身一软,赶紧将眼神移开。整个宫廷中,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陆国师一出现,将军就止不住地想要逃走。他一个堂堂护国大将军,害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说出去只怕会叫人笑掉大牙。

“进殿了。”将军低头不去看陆国师的脸,却不敢不答他的问。

“好。”国师言简意赅,绕过他径直朝大殿走去。

将军的眼神终于敢抬起来,他望着国师的背影撇撇嘴,然后从下至上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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