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院的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梦见她,她一袭白衣地站在我面前,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月河湾静静流淌的河水边。

在漆黑的夜里,我闭着眼睛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梦就是梦,它终究还是会醒来。

那段时间我走在街上,总能听到街坊邻居们议论不断的闲言碎语。

你看啊,就是那个孩子。

哎,真可怜啊,还这么小就...

真是天意弄人啊!

我隐约的知道,这些议论大概和我有关,可五岁的我却不知道,在他们的议论中饱含着同情和怜悯,可又有多少眼泪是实实在在的为悲伤而流,因为对于他们来讲,这只是一个无关自己的悲伤故事而已。

是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可在别人眼中,它只是个故事。如果它没有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你身上,你就永远也不知道痛苦和悲伤是什么样的滋味。

蚀骨锥心!

池北吃晚饭时,无意间听到了他父母的谈话,内容便是关于我家的事。

于是,池北从他们家里溜出来,踩着洁白的月光到宁柚家来找我。

月光如水般安静地挂在天上,远远的,却看不见人间的寂寞。

我和池北坐在屋顶上,凝望着漆黑又深邃的天空。池北拍着我的肩膀,呲着牙笑着说,顾城,别难过了,你母亲会好起来的。

我将头埋入膝盖中,没有回答他。

池北望着明亮的月亮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站起身,用手指着月亮坚决地说,顾城,我以月亮的名义起誓,我们一定要坚强!

我抬起头,红着眼睛望向池北,那时,月光下的他,坚定的像个侠客。

那个夜里,小小的宁柚也爬上了屋顶,手里还攥着一把大白兔奶糖。

微风拂过夜晚的驻马店,拂过驻马店下的灯火,也拂过池北,宁柚和我的脸颊,我们咀嚼着大白兔奶糖带来的甜蜜,六只小脚挂在屋檐上不停地摇晃着,望着挂着大月亮的夜空,安静地,安静地,乘着纸飞机,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半年后,我依旧住在梅大娘家中。

偶尔我会和宁柚,池北还有一堆小屁孩厮混在一起,在驻马店最大的草坪上捉虫子,爬树,放风筝。宁柚常常会被弄哭,而池北也成为了小屁孩中的领头老大。

至于我,偶尔在欢笑的时光中也忘记了哭。

可我始终记得还在医院里治疗的母亲。

母亲,你知道吗,在这半年里我学会了做饭,梅大娘常不在家中,只剩下我和小宁柚,于是,我常搭着小板凳,踩在上面学着做饭。有一次,我在做面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头撞到了厨房的门板上,额头顶着渗着血星的大包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小宁柚看着我哭于是也跟着我哇哇大哭。

母亲,你知道吗,我也想让您尝一口我做的饭菜,盼着你能摸摸我的头对我说,真棒,真好吃。

母亲,你知道吗,那些叔叔大娘说你在养病,不能来打扰您,所以我这半年都没有来探望过您。

终于。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把我做的饭菜打包装好,偷偷跑去市里的医院看您。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提着还温热的饭菜,满脸喜悦地小跑着,想象着您吃着我做的饭菜然后夸奖我的场面。

阳光下,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到了驻马店的市医院,我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医院,就像是已经看到您已为我敞开了怀抱。

可是,我在以前的病房里没有找到您,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医院走廊里乱跑着,问着路过的护士们,可他们都说没有听说过您的名字。

终于,我在医院服务站哪里查到了您的名字,可是他们却说您在半年前就已经

去世了!

我双手紧抱着给您准备的饭菜,执拗地对着他们说,一定是你们弄错了,我母亲还在医院里。然后坐在医院冰凉的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地喊着,我不信,你们骗人,我不信,你们骗人,我不信...

周围许多人被我的喊叫声吸引过来,围着我,细碎地说着些什么。我喊叫的声音渐渐变小,渐渐的,眼前那些陌生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渐渐的,医院刺眼的灯光变得昏暗不明,渐渐的,我听不清那些细碎的低语。渐渐的,我倒在了医院冰凉的地板上,为您准备的饭菜也从我怀里滑落,渐渐地

散落,

散落,

...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了,只依稀记得我睁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医院纯白的墙壁。站在床前的白大褂医生对着梅大娘说,他是营养不良加上受了些刺激才会晕倒的,回去后多给他补补,哎,还这么小就...

白大褂医生说完后看了看我,然后撇着嘴,摇着头走出了病房。

我用力撑坐起来,用微弱的声音说,梅大娘,他们说我母亲半年前就去世了,是真的吗?

梅大娘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垂着头对我说,其实,你母亲在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天就去世了,因为你还小,所以......

梅大娘话说到一半便缄默了。

我们都缄默了,留下死一样的寂静。

我直直地盯着对面白白的墙壁,这次我没有流泪,也许是我流干了我所有的泪,又或许七岁的我便学会了接受悲痛和对世事无常的沉默,学会了,有泪往心里死憋。

傍晚,金色的夕阳挂满了驻马店的小山坡,可是那片金黄却没有了从前的温暖。

母亲的遗体被梅大娘他们埋葬在了月河湾南边的树林里。

我去看过。

坟墓没有正式的墓碑,只有一块快要腐朽的木板杵在那,上边粗糙地刻着母亲的名字,木板后是一堆堆成小丘的泥土。落日的余晖洒在我的肩上,我傻傻地站在树林里凝视着母亲的坟墓,手里紧紧攥着母亲的相片。

母亲平生不爱照相,那是为数不多的母亲的照片。在布满褶皱的照片上,母亲依然微笑着,像是在叫我,小城,回家吃饭了。

可我知道,母亲已躺在了那堆厚厚的黑土下,从此她和蔼的面容永远被定格在了这张灰色的照片上,永生永世再无法开口。

夕阳下,月河湾静静流淌的水声,伴着树林里知了的哀鸣。小小的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它们为我演奏的哀乐。

没有了母亲,家中便无人支撑了。

梅大娘带领着一群人,土匪般地将我家中能卖的东西都全数搬尽,说是卖了钱给我用来生活。

我一边流着泪嘶声力竭地叫着,不要卖我母亲的东西,不好卖我母亲的东西,还一边试图用我微不足道的力气将他们推开。

他们几个人钳制住我,尖锐地说着,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梅大娘好心收留你,还不知道感恩!

八岁的我自然是阻止不了他们的,最终我的家被他们搬的几乎空荡,只剩下两张早已朽烂不堪的板凳和母亲生前睡过的那张床。

我埋头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抹着眼睛撅着嘴,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晚,梅大娘弄了一桌很丰盛的饭菜,宁柚望着这些可口的饭菜早已垂涎三尺。

可我胃口厌厌,只是直直地盯着桌上的菜饭,忍不住,眼泪又从眼眶滑落到脸颊,又从脸颊滴入饭中。

母亲死后,我很少在人前哭泣。

只是到了夜晚,我会蜷缩在被中,露出半个头,小脑袋不停地抖着。

小小的宁柚,听到了我的抽泣声便会光着脚小跑过来,用她那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然后蹲下在我耳边说,顾城哥,你怎么哭了。

我转过身,抹抹脸上的泪说,谁哭啦。

很快,梅大娘给我安排了一间新屋子,她指着那间巴掌大的屋子说,以后你就睡这里。那是一间阳光照射不进来的屋子,一到梅雨季节,屋子里便会漏雨,滋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即使我极不喜欢那间屋子,但哭闹反抗一阵后,我也默默地住了进去。因为,我知道,除了这里我那也去不了。

每到雨夜,我睡的屋里就会听到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宁柚便会在梅大娘的鼾声下,做贼似的跑到我屋里,猫着声音叫我,顾城哥,你屋里漏雨了,来我屋里睡吧。

我见过宁柚睡觉的样子,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鹅毛似的睫毛,又像是被春风吹过的稻草,零星的又沾着些星光。宁柚均匀的呼吸声伴着院落外树上知了的鸣叫,像是进行着夏夜演奏曲。

也许,我对这个女孩的好感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依旧会和池北,宁柚,还有那群小屁孩一起在驻马店最大的草场上捉虫子,放风筝,可是每到夕阳落山时,小朋友的家长们总会来接他们回家。我远远地望着远方,还可笑的奢望着母亲会伴着夕阳向我走来,然后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小城,回家了。

呵,我真该是绝望的!

我就这样盯着远方,放飞思绪地想着,宁柚便会用她的小手拉着我,迈着小步甩着清脆的童音说,顾城哥,走了,我们该回家了。等我反应过来时,已被她拉着走了很远了。

家,我的家在哪儿?

晚饭时,梅大娘一边夹着桌上的菜,一边操着她地道的河南话对我说,顾城啊,你母亲生前确实嘱托过我要照顾你,我这人也是心善就答应了,换做别人恐怕没人会收留你了。

我最害怕有人提起我母亲“生前”,“去世”这样的字眼,我没有抬头,而是继续胡乱地扒着碗里的饭。

时间几乎是飞逝。

我在梅大娘家中已经生活了一年了,距离母亲去世也已一年了。

不久后,我六岁了。

那年后,我好像感觉不到驻马店袭人的春风了,感觉不到月河湾河水的凉爽了,感觉不到大白兔奶糖让人回味的甜蜜了。

也是从那年开始,我常在晚上被噩梦惊醒,摸着被汗水浸湿的枕头。蜷缩成一团在漆黑的夜中瑟瑟发抖。

在小孩的眼中,有的只是驻马店蓝蓝的天,草坪上飞舞的蝴蝶,还有那片草坪上顽强生长的狗尾巴草。本该无忧的我却体会了不属于我年龄的哀伤。于是我学着刺猬穿上了一层透一层坚硬的盔甲,将我的心和泪小心地收起来,以免暴露在阳光下,晒得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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