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后的夜晚,我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极力放大瞳孔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柔软的枕头已被我头上的汗水浸湿了一片。在梦里,一群陌生的人围着我,不停地指着我嘲笑着,刺耳的笑声回荡在我周围,直至我从梦中惊醒,那些扭曲的脸和怪异的笑声还依旧飘荡在我脑海中,像朵乌云,久久挥散不去。我将被子盖过头,蜷缩在床上,小小的一团瑟瑟发抖。
那些漆黑的夜晚是属于驻马店的夜晚,就像我的记忆,是扎根于驻马店的记忆一样。
驻马店,是河南省的市级城市,而我便出生在隶属驻马店市一个名叫汝南的小县。
那时的驻马店没有拔地参天的高楼,没有大都市车水马龙的繁华。它有的只是落败的红砖碧瓦和一腔土得掉渣的河南话。
可就是这样一个落后的地方,却有着无比湛蓝的天空,澄清流淌的河水,成为了我儿时与伙伴们玩耍的一方小天地。
九七年,驻马店的夏天格外炎热,天地像是一块蒸笼,将我们这群人放在里面炙烤和挣扎。
顾城,顾城,快出来。院门外传来两个稚幼的童音,他们的声音尖锐婉转,故意拖长的腔调像是在唱着京剧,每当我听到这声音,我就知道是池北和宁柚来找我玩了。
那一年,我和池北一样五岁,而宁柚只有四岁。
我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池北和宁柚,酷日下的池北光着脚丫站在院门外,穿着沾满泥土的白背心,瞪着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站在池北旁矮矮的是宁柚,她剪着一头细碎的短发,蓬蓬的像朵蘑菇。
池北张大嘴叫着,顾城,我们去月河湾吧。我咧着嘴点了点头,便随着他们一路狂跑。
月河湾,可能是驻马店至今承载着我为数不多欢乐记忆的地方吧。
到了月河湾后,我和池北脱光了衣服只穿着一条内裤便“噗通”跳进了河里,宁柚用手遮住眼睛害羞地转过身去,坐在草地上,露出她正在换牙的牙齿,朝着我们挤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
那天下午我们玩的很疯,母亲找到我已是傍晚。夕阳下,我一边牵着母亲的手,一边挥着小手向池北和宁柚告别。可五岁的我并不知道,在这个充满欢乐的金色夕阳后,正有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等着我。
夜只是浓重地笼罩着驻马店,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月亮。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门外母亲激烈的的咳嗽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在我尚未出生时,父亲就去世了,没有了经济来源的母亲,只好怀着孕身兼多职,独自在驻马店这个小地方挣扎着,忍受着,煎熬着。直至生下了我后,她才有了依托,于是她更加不辞幸劳地开始工作,所以这使她仅仅三十出头,脸上就挂满了深深的疲惫感和令人心疼的苍老。
这些也是到后来我渐渐长大后才明白的。那时,五岁的我眼中,有的只是驻马店草坪上顽强生长着的狗尾巴草和月河湾清澈见底的河水。
第二日清晨,太阳初升,我在母亲激烈的咳嗽声中醒来。我揉着眼睛走到母亲床边,看着咳嗽不断的母亲,歪着小脑袋问她,母亲,你不舒服吗?母亲吃力地侧过身来,咬着苍白的嘴唇,摇摇头对我说,孩子,我没事。说完,她又用白色的纸巾捂着嘴开始激烈的咳嗽,纯白的纸巾上瞬间染出了一大片鲜红。我仓皇地的喊着母亲,眼角包着惊慌失措的泪花。
虽然年纪尚小,可我知道母亲咳出血了,得去看病。于是我疯狂地跑到邻居池叔家,抽泣着告诉他们母亲病情,并请求他们的帮助。
在池叔的帮助下,母亲被送进了汝南县最好的医院,可是医生说母亲的病太严重了而拒收,所以那晚母亲又辗转被送到了驻马店的市医院。
那晚,大雨只是倾盆地下着。
医生告诉我们母亲已经是肺癌晚期,那个年纪的我并不知道癌症是什么,只知道母亲好像患了一种很严重很严重的病,需要在医院里治疗。
我在病房外张大嘴巴竭斯底里地哭着,就像窗外的止不住的雨一样。
池叔见我涕流不止,便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小城别哭了,你母亲会好起来的。
我抹了抹眼前模糊的泪水,抬起头抽泣着说,真的?
池叔犹豫了两秒后,微笑着说,当然了,不过你母亲得在医院里治疗一段时间。
可他嘴角却是一条苦涩的弧线。
我看着池叔,不断地抽泣说,那我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池叔站起身转过头,用手抹了抹脸,注视着窗外的雨说,很快了吧。
那晚,我透过病房外的玻璃窗,看着躺在病床上,身上遍布仪器的母亲,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嘴唇,看着她散落的长发,渐渐的看不清她眼角渗出的泪,看不清她无助又绝望的眼神,在模糊的眼眶中被邻居抱着离开了医院。
...
等我再醒来,已是次日。我睁开惺忪又红肿的眼睛,却看见一个蘑菇一样的头,睁着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蘑菇头”见我醒了便兴奋地大叫着,顾城哥你醒啦!
我惊地坐起身,才发现站在我面前兴奋大叫着的是宁柚。
我摸着头问宁柚,这是哪里啊。宁柚张大她的小嘴说,这里是我家呀。我喃喃地念道,你家。
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胡乱地塞起鞋子跑下了床,身后的宁柚也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跑。
一个塞着布鞋穿的女人站在门口说,顾城,你这是要去哪啊?
我眨巴着眼睛抬起头看了看,是宁柚的母亲。我一看是宁柚的母亲,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说,梅大娘,我母亲还在医院吗,我要去看她?
梅大娘看了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暗淡,然后抚摸着我的头说,顾城啊,你母亲在医院里治疗,不能有人去打扰她,她嘱托我来照顾你,你母亲住院这段日子你就住我家吧。
说完,梅大娘便拽着屁股端着一盆玉米回到了里屋。
而宁柚在一旁大声欢呼着,顾城哥住我家喽,顾城哥住我家喽。
在宁柚的欢呼声中,我扶着门直直地凝望着远方,泪又从眼角不停滑落下来。
远远的,看不清驻马店夜晚的灯火,它时常模糊成一片,聚散在我的眼眶中,又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插在我的胸膛上,疼的窒息,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