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班牙生活就此,因为上了大学而感觉突然很不一样起来,虽然我在小镇里还是一样地做着那些繁琐的工作,依旧每天陪小孩玩耍,再稍微附带做一些家务,但是空闲时间我已不再空虚无聊。上完第一周8小时的课,我除了认识了萧萧,还有各国同学和第一次课就给我们布置了期末任务的四位优秀的教授。文科系不用期末考试,而是象征性的要完成老师指定课题的论文,每篇论文要求3000到5000词,大概是A4纸12-15页。基本上所有老师都要求我们对主导经典著作,各阶段的文学发展潮流有基础的了解,所以每个老师都发下很厚的参考资料,需要我们阅读和评论。

周三下午6-8点的女教授发下两本不薄的书,要求我们下次上课前写好书评上交,书本内容涉及文学发展史中的一些典型代表作和一些当代题材风格比较新颖的小说。课堂上发言,我们都需要说出她上节课指定作品的特别之处,和其他类风格著作在各个方面的共同之处和不同之处。虽然我没有任何个人理解,发表不了任何言论,但无可厚非我每周的阅读任务是同样非常艰巨的。每天一吃过午饭我就上自己房间把材料摆得满地都是,拿出各种颜色的荧光笔和词典,在材料上标注得天花乱坠的。在能力达不到那个层面却要读懂那么高水平的文章是极有压力的一件事,就算查出了单词的意思都弄不懂整个句子到底在表达什么,就算好不容易看懂句子表达的内容也未必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或者他在暗示的深层意思。第一天我花了一整个下午,读了两页,精疲力竭。第二天,第三天……第N天,我都一样游走于各类文章之中,苦苦挣扎文章大意,游离于各种总结书评的论文之上。我打电话问萧萧,我把文章给玛利亚看,我用中文或者英文上网搜索书名……就这样,我始终都无奈地坚持着,直到第一学期的学期末,我从刚开始一整个下午只可以完成一两页阅读,到最后可以一个下午完成十页,以老师们的最低要求完成了所有需要提交的论文。

生活是不是一下变得无比丰满起来,西班牙语水平是不是一下蹿了一个大台阶!?我甚至开始认识一些东家两夫妇不认识的单词。但是生活质量的改变倒也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惊喜,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忙还是期望值太高。我每天辛辛苦苦照料孩子们吃午饭之后就上楼读书了,直到下午六点半学习结束,准备出门去镇上的舞蹈培训班学跳舞,经过厨房的时候我总会发现在我们之后吃完午饭的东家两夫妇没有收拾桌子,脏盘子、餐具、锅、铲满满一厨房。我会满肚子怨气的多花半个多小时,把东西都收拾好,把桌子地板擦干净,再把盘子餐具放进餐具清洁机,启动之后再出门,步行一个小时到达镇里的舞蹈学校。上完舞蹈课是晚上9点,玛利亚有空的时候会开车送我回家,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一个人漫步在夜里好一阵,才回到家。10点钟正是西班牙人吃晚餐的时间,到家刚打开门,我就会发现东家一家人瘫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东西,厨房里的餐具清洁机打开着,部分已洗干净的餐具被拿出来晚餐中使用,剩余的就原封不动的躺在清洁机里。东家以前都会在晚餐前把机器里洗干净了的餐具摆到碗柜里,只是那个下午我好心帮忙累坏了的女东家收拾整理,然后这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的工作。

我到东家家以后,耳濡目染学到的第一个西语单词是“笨蛋”,而且还是带着凶神恶撒那语气的“笨蛋”,因为他们家的儿子和大女儿每次吵架就会很可爱的互相骂对方是“笨蛋”。一开始确实觉得好可爱,但听得越多就越觉得这句“笨蛋”刻薄。东家儿子十岁,酷爱足球和电玩,很聪明也很懂事,每次考试都是优秀,知道说什么话来讨人喜欢。大女儿六岁,刚开始懂事的年纪,经常说话做事尖酸得不知道考虑后果,我受过的气先暂且不提,却是亲耳听到过她因为东家没有给她买心爱的玩具而质问他:“为什么你会是我的爸爸?”。东家心碎不已,可亲情无法选择,爱便是宽容与原谅,全当是童言无忌了。

大女儿朱丽娅性格豪爽泼辣,我第二次到西班牙,回到他们家的那天,因为好久没见,向我扑过来又亲又抱的是她,但也正是她,酷爱粉色的她,偷偷拿走我所有粉色红色的物品,笔,本子,杯子,毛巾,护肤品包括我的护身符。她还趁我不在房间的时候,用小刀刻我粉色电脑的后壳;摔坏我粉色的相机;撕破我粉色的裙子;折断我粉色边框的墨镜……东家两夫妇忙,在她拿刀刻我电脑后背那次我第一次告状失败以后便再没有吭过声,只怨自己的一颗少女心,正好喜欢的也是粉色。

东家:你为什么刻木容的电脑?

朱丽娅:不是我!是安吉拉(两周岁话都不会讲的小妹)。

东家:木容,她说不是她。

我:哦,那没事了。

小朋友不懂事,我不应该跟她计较。我这么劝自己,便不计前嫌,继续陪她玩耍。可是该管的事情你大人也不懂事不知道该怎么管吗?有时候我会觉得很不平,这么问自己。毕竟在你们家待着,那么多不该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有时候也会很无奈,我又会觉得,这点小事情忍忍就过去了,你帮我签证了两次,带我去大学面试,允许我去上学,给我薪水……好吧,那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

朱丽娅特别喜欢恶狠狠地说“笨蛋”这个词,只要她心情不好,或在别人不满足她的要求时,她一定会这么说“笨蛋”,而我,或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一定都特别不喜欢听人家无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我知道她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因此,我对朱丽娅的感情很忍让,尤其是一次两次三次……N次后。

我:朱丽娅,快点穿好衣服来吃早餐,要不你上课要迟到,要被老师批评啦!

朱丽娅:笨蛋!

我:朱丽娅,把电视关了。你现在一年级了,妈妈说你要先写作业才能看电视!

朱丽娅:笨蛋!

我:朱丽娅,把英语书拿过来好吗?

朱丽娅:笨蛋!

然后……然后……

朱丽娅有一张名单,名单的抬头写着“朱丽娅的小组”,领导人:朱丽娅,小组成员:XX,SS,DD,KK……一列大概十个小朋友。名单上的小朋友经常被邀请到我们家做客,每到这个时候朱丽娅就会特别神气,把家里好吃的甜食都会毫无保留的拿出来给她的“小组成员”们分享。女东家也会特别开心,她应该很骄傲,看到自己的女儿有这么多朋友,这么强的领导能力。

小组聚会的时候朱丽娅是坐在花园正中间的,一边跟朋友说笑一边吩咐我和女东家上零食,上可乐。她的小朋友们看见我都很惊讶,这般年纪的西班牙小镇的小孩,大概都没有和东方人接触过。我不知道霸道的朱丽娅在人前人后是怎么跟她的小伙伴们介绍我的,我也并不想知道。小朋友们在我们家时候,我时不时会用英文跟朱丽娅说几句话,她的小伙伴们就会仰慕的向她投去崇拜的目光:

“哇!朱丽娅你英文真好!”

然后朱丽娅就会很骄傲地装作无奈地耸耸肩,神气倍增地跟那帮小朋友用西班牙语说:“她不会说西班牙语,我只能跟她说英文咯。”

女东家在厨房里面准备好吃的时候就会让我在花园里看着这群6岁的小朋友。偶尔其他小朋友会问我一些很弱智的问题例如:

“你们中国小朋友有没有巧克力吃?”

“你们中国的爸爸妈妈是不是都会把孩子卖给西班牙人做孩子?”

“你们为什么那么穷要每天吃米饭?”

……

我从来不正面回答她们的问题,只跟她们吹吹牛当顺便练习我的西班牙语了!她们电视里天天看到的都是以中国农村鸡鸡鸭鸭为背景下,小朋友们没有粮食吃,没有漂亮衣服穿,没有书读,请求他们捐款帮助的广告。我和她们犯得着解释什么?这应该是他们政府的工作!

“你们在家可要乖哦!好好听爸爸妈妈话好好吃饭,不然把你们全部送到中国去,每天吃米饭!”我说完,大家就全部认真地看着我安静了!那场面冰冷得……

“哇,你们看门口那个老爷爷的肚子好大!哈哈哈!”我看到隔壁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老爷爷在他的花园里除草,为了打破僵局,我伸手指了指栅栏,纯粹就想用西班牙语逗一下那群小朋友。

“哈哈哈哈……”小朋友看我笑了,她们也赶紧跟着前俯后仰地笑起来,笑的并不是特别真诚,但是我没有计较。

“笨蛋!中国人都是笨蛋!”朱丽娅突然恶狠狠地站起来说道,似乎非常不满她的小伙伴们都来被我逗乐了,我抢了她的风头,她恶狠狠的,“那个年纪的老爷爷肚子大的多得去了,有什么好稀奇的?!中国人都是笨蛋!”

我安静了,火辣辣地瞪着朱丽娅。内心里翻滚出无限刚从火山口上流下的液体和热浪,静静地由下至上吞噬着我的全身,滚上我的胸口,滚上我的头脑,很快将要滚上我的喉咙。我拽进了拳头!

女东家这时候正好端着一大盘好吃的从厨房走出来,早已习惯了朱丽娅说“笨蛋”的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而我内心积压已久的火焰就在那个“笨蛋”以后无法浇灭,熊熊燃烧。我看着女东家,她一步步向我们走近,直到最后来到孩子们跟前,脸上始终挂着天使般的的微笑,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朱丽娅!”女东家挤挤眼睛,歪歪嘴巴说,像是在挑逗一个顽皮的小孩。

这就是你作为一个母亲应该说的?朱丽娅在侮辱我!在侮辱我们中国人!你就顽皮的叫了一句她的名字?她知道自己在干嘛吗?她会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吗?她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是不是在赞同她?这是不是根本就是你在我背后教育的结果?

我无法再对这个六岁的女童进行多一步的忍让,怒火充满我的胸腔,一根针刺破,就能马上爆炸!我强忍着愤怒看着朱丽娅什么也没说……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这是他们家,这是他们的国土,人家有多少人脉,我有几斤几两?我愤愤的站起来,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什么也没拿,空着手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出了她们家花园,出门那一刻我很用力的把门一甩以示愤怒,我愤怒女东家没有作为家人或朋友或陌生人,站出来批评她的女儿,维护我的尊严。

一出门,我便很不争气的开始流眼泪,一边往镇里快步走去,一边给玛利亚打电话,可她在上班没有接;萧萧远在巴伦西亚,她有自己的事忙,也帮不了我什么。我忽然好想家,好想中国,我忽然不想再回到东家一家人身边去,我突然好心寒,原来我那么真心地感激他们做了那么多事,其实根本都没有得到过尊重。

我关掉手机,很神经质地忽然觉得我可能很快要离开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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