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改变路线往与小镇的相反方向走,因为我不想任何人找到我。我在镇上唯一的朋友玛利亚和那对中国夫妇东家都知道,如果找不到我,东家肯定就会去找他们。

我毫无目的地一边乱逛一边尽量让自己去想一些愉快的事,比如去玛利亚工作的商店陪她,再比如去萧萧家吃她做的中餐。走了不一会我的眼泪就不再流了,刚才只是有点气愤,现在只是有点想家,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所以我继续走着,什么也不做……就让他们找不到我一天吧,看看他们是紧张还是开心,让他们有时间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无论最后结果是他们责怪我不负责任也好,说我目中无人也罢,那毕竟是至少好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我一边开解自己一边欣赏风景,以前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走过这条路,发现田园风景颇好的这边也有旷野的别墅,而且更漂亮,更安静,面前的花草更鲜艳。我沿着小路进入别墅区,看看这家植物,看看那家豪车,路上风景祥和致远,欧洲古朴的气息通过静脉中的血夜流向我的全身。就只有我一个人,全世界这个下午都是我的!

忽然身边一个人“唰”的一下从我身后经过我,一个正戴着耳机跑步健身的西班牙男人。他穿着一件深蓝色宽松T恤,黑色紧身运动裤,我只看到他的后背,个子在欧洲人里不算高的,精瘦精瘦。他的T恤很单调,上面只有一个在红色田字格里的汉字“奠”,我很邪恶的冒出一个想法:T恤前面会不会是一个大大的“基”字?

那个“奠”字跑得十分缓慢,一跑起路来T恤的袖子就一上一下地左右摇摆,我看到他一甩一甩的就跑远了。我跟着那个“奠”字的路线继续慢慢地走着,拐了几次弯,经过一个蛮大的公园,遇到几条狗。然后“奠”字在公园最远处的角落调了个头,又原路一甩一甩地往回跑。

那是一个十一月初的周五下午,我的五脏六腑刚刚经历过一次犀利的血雨腥风,胸中正还熊熊燃烧着爱己和爱国的火焰仍未能完全平息。慈祥的阳光暖暖的照耀着大地,撒遍我的全身。整个空间里只有我和那个欧洲“奠”男,他迎面过来,越跑离我越近,虽然我很想看看他胸前有没有“基”字,但习惯了回避欧洲人的我,在他距离我二十多米的时候就低下了头,我看着自己的脚尖继续没有目的的漫步。然后我很不安地隐约感觉他在放慢速度……放慢速度……直到最后他在我跟前停下来……

“嘿,你有时间吗?”欧洲男很慢的用西班牙语对我说,他果真停了下来。

“哼?”我抬头看他,我不知道他问的是北京时间还是马德里时间,他自己不是带着手机,还在听音乐的嘛!?

他好瘦,好难得遇见那么瘦的欧洲人。我得空扫了一眼他T恤的前面,好遗憾地发现他胸前并没有我期待的“基”,只是胸口左上方印着和后背一模一样缩小了的“奠”。我第一眼估计他有40岁出头,175公分左右,体重约摸120斤。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褐色的双眸,褐色的短发,瘦得有点驼背。他的皮肤因为太瘦而皱纹横生,额头、眼角、法令、脸颊上都是皱纹,虽然不是很深,但是特别显老。

“你能听懂西班牙语吗?”他非常缓慢的问我,声音很轻。

“可以,我还说的不太好,但是基本能听懂。”在西班牙已经小一年了,这句话我对N个人说了N遍,这句西班牙语我说得最流利。

“哇,你的西班牙语说得真棒!”他兴高采烈的喜笑颜开,我看到他的小细纹爬得满脸都是,“你在西班牙很久了吧?”

“没有,”虽然每个西班牙人当你面都会说你西班牙语说得好,但是这种话我永远听不腻。我微笑着尽量相信自己脸上没有向他一样的细纹,“我二月份来的西班牙,现在十二月,中间回中国一个半月,差不多在西班牙八个月不到吧。”

“哇,你太棒了!才八个月就说得这样真是太聪明了!”说着他便跟随我散步的方向,陪着我一起慢慢的走。

“谢谢,我很喜欢西班牙语和西班牙文化,所以我很努力学习。”我很官方的回答,我回答好多问题的模式都再也离不开那次面试的影子。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嘛呢?”他问,和刚开始问我时间的那个问题越差越远。

“我今天心情不好,出来随便走走。”

“怎么啦?你要走到哪里去?走到什么时候?”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的不开心,“我也不知道,就随便走走,然后思考。”

“你……下午晚上都没计划吗?”

“没有!”

“去不去我家坐坐?我刚跑完步,要回去洗个澡,我家有电视和一只大白狗。”

“嗯……好啊!”

我一般不会跟路边不认识的陌生人讲除了问路以外的话,也从来没有去过陌生人的家,第一次认识的朋友我甚至都不会和他们待太久。可是那天我跟中了邪一样,空无一人的一整个空间里,遇到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唐突地叫我去他家玩,我还就真的去了,到现在我依然觉得那一幕上演得像个梦一样,我居然有胆子一个人去一个中年欧洲男人的家,怕狗又胆小的我居然一个人去了一个家里有大狗的陌生欧洲中年男人的家!

我定定神,走得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步伐,我们一边聊了一些很基本的个人信息一边往他家的方向去。他好大胆居然和上帝同名叫耶稣(Jesus),37岁,做房地产生意,在镇里有别墅,在海边有别墅,在巴伦西亚市中心有房子,在法国,安道尔,以及其他以一些我听不懂的地方都有房产,他的母亲和一个25岁的弟弟住在另一个城市,他有时候住在镇里,有时候住在海边,有时候住巴伦西亚。

“你呢?”说完他问我。

“我是中国人,我在巴伦西亚大学念书,语言文学系的硕士。”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比摩托车钥匙再小点的灰色遥控器,轻轻一摁,面前一幢土黄色大别墅的铁门就从左往右缓缓的拉开了。铁门右手边种着两颗好粗壮的橄榄树,上面挂着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橄榄。左手边进去,里面有一片绿绿的至少三百平方的草坪,草坪两边有花圃,花圃里面有各种颜色的花朵,虽然在十一月的西班牙,植物的生命迹象不太茂盛,但是我仿佛能想像这里盛夏时分生机岸然的景象。大门正中间进去是一幢橘黄色的三层别墅,体积是东家家别墅的两到三倍。大门里头右手边专用的停车位里停着两辆款式不同的车子,一辆是体形稍微比较小的灰色奔驰,另一个是底盘稍高的棕红色宝马。我不懂汽车,但是我知道奔驰和宝马在中国都卖的很贵很贵。

“汪汪!”大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关闭,别墅的另一头传出兴奋的狗叫然后我看到一只有我大腿高的大白狗向我们冲过来。忽然看到大狗飞奔,我吓得魂飞魄散,本能的尖叫起来!

“啊——!”我纵身一跳闪到耶稣身后,差点忘记怎么说西班牙语,“我怕狗,不要咬我!”

耶稣被我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他赶忙俯身把狗狗抱住,让我先进屋。我迅速闪到门里,透过客厅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大狗正非常不满的甩着尾巴冲着屋里的我汪汪乱叫。动物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我相信它们是能感受到人们的气场的,它们知道人群中的哪个是害怕的,是心虚的,然后会来欺负你,这是我理解的“狗仗人势”。

“你怕狗?中国没有狗吗?”耶稣进屋,满脸写着不解,“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怕狗的人!”

“我11岁的时候被狗咬过,所以一直很怕狗,尤其是这么大的狗。”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我的宠物和它做好朋友呢!”耶稣有点沮丧的打开冰箱,“你要喝点什么吗?我有啤酒,红酒,可乐,果汁。”

“果汁谢谢!”

“我去洗个澡,你自己看看电视!”他给我递了一盒桃子汁,和电视遥控器,然后就上楼了。

我被一个人留在一楼的客厅里,透过满墙的窗户我看到大狗在房子外面打着圈圈满地疯跑。别墅的后面有一个棕色顶的无墙木屋,木屋距离别墅大概有三四十米,里面有长条形桌子椅子和柜子,别墅后面,木屋的左边有一条很长的游泳池,游泳池上铺着蓝色厚塑料布,塑料布上没精打采地搭拉着几片落叶。室外剩下的空间就都是花花草草了,夏天一到耶稣一定需要花不少金钱精力来打理。室内的空间也很大很精致,楼层挑高应该有4米,一进门是摆满现代化设备的厨房,双门冰箱,烤炉,餐台,油烟机,餐具清洁机等等一个都没有少;出了厨房门往里便是旋转楼梯上二楼,绕过楼梯就是客厅,客厅正中央灰白色的墙上有一台60寸以上的液晶电视,地上铺着浅色的木质地板,中间有一张铺着蕾丝罩的玻璃茶几,周围是一圈厚厚软软的浅灰色布艺沙发,最右侧的墙里头有一个很新很新的旧式烤火炉,左侧墙角安有一个白色暖气。屋内的所有门都高大正直为原木色,每一个细节都让人感觉屋内房主对生活品质的品味要求。

我没有开电视,只是在客厅里摆着照片的地方看看转转,这很明显好过我一个人在外面乱逛悠。

“你怎么不看电视啊?”耶稣穿着休闲装从旋转楼梯下来,一边讲话一边用浴巾擦头发。

“我都看不懂啊!”我坐在沙发上喝果汁,“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我的事业是家族型的,我表哥管¥amp;@N!我弟弟(@+!(我没有听懂),所以我还是比较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他也在沙发上坐下,一边打开他的电脑,“你今天怎么不开心了?”

“唉!”我刚刚想要忘记那件不开心的事情他就又和我提起,怒火重新点燃,我拽紧拳头开始情绪激奋起来,“我在你家不远的一个地方住,今年二月来西班牙之后就一直在一家西班牙人家帮他们照顾小孩,要跟他们家三个小孩说中文和英文。他们家小孩多,有时候事情就很烦,他们家6岁的大女儿特别不乖,老讲一些很粗鲁的话来伤害我,弄坏了我不少的东西。他们家长也似乎什么都没做,今天下午她很凶的说我是笨蛋,说我们中国人都是笨蛋,他们家长居然什么都没说!真想揍她一顿。”

“所以你就不开心就自己跑出来了?”

“是啊,这样说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事,可是一个人在西班牙,本来就想家本来就难熬,又觉得自己没人在乎,然后有人对你出言不敬的时候你就会特别委屈不好受的。”我为自己辩解到。

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事情本来就是小事,还是因为说出来就会感觉轻松的缘故,跟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这次似乎不该生气,何必和六岁的孩子小题大做。

“每个人都会生气的,生气也都有原因,我理解你。那个小朋友说你是笨蛋是她不对,爸爸妈妈应该要好好调教。我去过中国,去过上海,广州,云南,我觉得中国是个很善良的地方,我很喜欢你们的文化,大家都对我很好,明年夏天我还打算去你们中国。”他说着,我好像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有中国汉字的衣服,“她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你就不要跟她计较了,以后你心情不好就来找我吧!如果你觉得在他家委屈就不要继续了,我在巴伦西亚有房子,就在火车站市中心那一块,你可以去住,不收你钱!”

我看着耶稣一脸的认真,他眼神里透出的那股深情把他的目的清清楚楚的写在他那一脸细纹上。他喜欢中国文化应该是真,但是这个年龄的富豪单身汉想要什么应该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我也不傻。

“谢谢你,你心肠真好,但是应该不用了。我要自己挣钱读书,我相信我可以的!”

“我随你!”耶稣耸肩往后欠了一下身子,“我想做你的好朋友,以后你不必觉得自己孤独没有人理解你,只要你打个电话给我,我随时出现在你面前!”

“谢谢你,以后你去中国我也可以当你的导游和翻译招待你!”

事情至此,换作平时我一定会尽快找理由推脱回家,但是那天我却没有,的恍然觉悟自己是多么不想再回去看到东家一家人的嘴脸。

我在耶稣家和他聊天到很晚,他跟我倒了一肚子苦水,说了他阴暗的感情史,被他交往7年多的女朋友婚前分手,现在找不到真爱之类,我开始犯困打不起半点兴趣,貌似这个年纪的单身汉,你看他走过来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他很快就会有一段被深深伤害的感情史要叙述。然后他问我暑假的回国计划,问我家里人都是干嘛的,毕业以后想干嘛。我说我就想学好西班牙语,去欧洲其他国家看看这个世界。最后他开始怂恿我从东家家出来,他会照顾我,要我去他巴伦西亚的房子里居住。

晚上他开起大奔带我到海边去吃印度餐,耶稣想方设法让我喝酒,可惜我从小到大都是滴酒不沾,洁身自爱的。他跟我讲了好多他在中国旅游的经历和对以后生活的向往,跟他聊天我有一种不太自在的感觉。大部分时候我并没有听懂,另一些时候很困惑却又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很多时候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的一些美意。

我们吃吃喝喝在海边聊到半夜两点,他说要带我去迪厅跳舞,我考虑了一下,在回到东家那个家与和耶稣跳舞间犹豫了片刻,然后我疲惫地咬了咬牙:“我们回去吧!”

“好吧!”耶稣很配合的开着车送我到家,一路什么要求也没对我提,什么也没对我做。我坐在副驾开着窗,看着外头的繁星和夜空让夜风拂过我的脸盘和头发,也什么话都没说。

三点半我们开车到了东家家门口,死一般静的夜。我盯着里头别墅白色的屋顶,那个我住了这么久的地方。

“要我陪你进去吗?”耶稣问。

“你回去吧,今天真是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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