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的一系列经历,使得我已渐渐成为一个喜欢充分计划准备,冷静但又不够淡定的年轻人。一路走到踏入巴伦西亚大学校门,磕磕碰碰但最终还是如我所愿的坐进教室里,我只是一直在坚信我可以,不管碰到什么困难我都愿意尽我最大努力来克服。大学申请,递交资料,录取面试,回国签证,大学注册,选报课程,东家允许入学,申请居留,凑足学费……

艰辛地绕过这一大圈障碍之后,十月中下旬的那个周一我满怀激昂,第一次进到欧洲大学的课堂。上课前几天老师有发邮件到我们邮箱里,交代我们到资料室去购买一本上课需要的材料,那是8.9欧元的一本很厚的影印教材,里面有西班牙语和巴伦西亚语的文章,虽然没有一篇看得懂,但是我对自己能找到资料室,能从那一堆堆材料中买到我们教授所指定的内容,已感到无比欣慰。我带着要求用的材料忐忐忑忑往教室去,构想着上课将会发生的一切。

我们的教室在孔子学院旁边,孔子学院在我们语言文学翻译系的二楼,门口挂着好几个红灯笼,经过红灯笼再往里,就是我们上课的教室。在西班牙好难得看到东方文化元素,看到在国内也不怎么常见到的大红灯笼还是很有亲切感的。

深怕出错,第一节课我去得很早,背着书包经过孔子学院的时候我开始变的好紧张,就像是有人在我肚子里安了一面连接我双脚的小鼓,我每走一步,小鼓就‘嘭嘭’往我肚皮上一阵猛敲,离108教室越来越近,我心跳便越来越快。我一边让自己淡定,一边默念着我书包里装着的所有家当:笔,好几种颜色的笔;词典,电子的和纸质的;老师需要的教材;白纸;地铁卡;回家的车票;手机;耳机;Ipad……

108教室的门开着,离上课时间还有15分钟。我往里探了探脑袋,看到教室里有两个女人,一个背对我坐在椅子的靠背上,另一个正对我坐在椅子上,她们正在聊天,讲得好快,教室里没有开灯。她们看到有人进教室,都朝我看过来。

“请问这里是不是……”

我紧张得口水直往胃里浇,也不知道紧张什么,每次和陌生人开口讲西班牙语就没有办法淡定。我是想说这里是不是语言与文学硕士课程的教室,可是我突然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表达,脑子也根本没有办法冷静思考,于是我拿出书包里刚刚买到的那本材料给她们看。

“是的是的,就在这里。”那两个女人点着头,很热情地跟我说,我话都没讲完她们就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

“哦,谢谢。”我木木讷讷地走进教室。

教室不是很大,方方正正大概比一个普通中国家庭的客厅再大一点,里没有桌子,从进门两步远的地方开始往后是一排排的椅子,每张椅子都有一个连着的桌板,一共大概有七八排,每排有六七张椅子。最后面是一排开着的茶色窗户,窗户外是街道,楼下就是经常有学生坐着聊天喝咖啡的学院入口楼梯。教室正前方有一张白色的大桌子,那是讲台,讲台后面有一张黑色的旋转靠背椅和一块很大的玻璃白板,玻璃板上方卷着一块白色的屏幕,讲台一侧是门,另一侧是一个深绿色的大柜子,里面大概是电脑和白板笔这类的课堂用品。

走近看那两个女人,都是西班牙女人,却有着小麦色的健康皮肤,看起来很有精神,只是年纪不小,我没有问,但是我看得出她们至少有三十五六岁,在中国人眼里,三十五六岁的大学生应该就不算年轻了。

“你也是来读这个硕士吗?”她们俩看着我问。

“是啊。”

我装作很镇定地掩藏着心底的慌张,除了说“是啊”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以跟她们聊。我缓慢的在她们旁边的位子坐下,放下书包,拿出手机,拿出纸,拿出笔,拿出词典,拿出资料……一副有点忙碌的样子,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可以跟她们聊什么,我已经什么西班牙语都不会说了,她们要是再看我我就要哭出来了。

“你是中国人吗?”她们问,我都不敢和她们对视。

“是的,”我抬起头,那种不自信从我的脚底爬上我的头顶,我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已经打起了不自信的小卷,“你们是西班牙人吗?”

“当然是啊!哈哈哈哈!”她们清脆的笑起来,其中一个还往后仰起脖子,“你amp;*o~@#,^@?+……”

然后我就不知道她们在问我什么了,我看着她们的口型发挥着自己的所有想象力,就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持坐在教室里一定不能当逃兵。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害怕,大不了上堂课聊聊天而已,从小就开始念书的!以前在国内念书就遇到过很多同学根本不听课,在下面玩游戏或者跟其他人讲话开小差,人家也没听进去,被老师当众点名批评的时候为什么都可以那么淡定?大不了就做个差生考试被挂而已,为什么我会那么不安!?

“呵呵,”我很尴尬的说,脸都糗黑了,“我西班牙语很差的,好多东西听不懂。”

“硕士课程amp;*o@#,@?+$)……”她俩又接着口若悬河,我又一次没有听懂。

“啊,呵呵是啊。”

我曾经听外国人说笑,说我们中国人在讲外语的时候,最喜欢说yes和ok,其实我们每次说yes和ok的时候,都是我们压根就没听懂地时候。看来这是一种中国文化,我回想这辈子学外语的经历,确实是每次听不懂就傻笑,要么就会回答yes和ok。

“你要努力学习了。”另一个女人对我说。

“是呀是呀,我希望有一天能听懂人家跟我说的所有。”我说完然后低头摁起手机,祈祷她们俩不要再和我聊什么了。

她们果然没有再问我问题,继续刚才被我打断之前的话题,貌似关于另一个老师的作业,我不是很听得懂,也不是很感兴趣。我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一下,我需要接受自己已经坐在教室里,要跟新同学们打交到,接受专业知识的事实。我需要冷静!

我慢慢地深呼吸努力调整情绪,发现自己的紧张是来自心底的不自信,以及对这个课程的重视。怎么办?我要是听不懂老师说的东西怎么办?我的西班牙语水平也没办法一下提高怎么办?老师交代的作业我都写不出来怎么办?我如果期末全部考试都挂了怎么办?大家会不会很看不起我嘲笑我?系主任会不会到时候对我很失望,后悔给了我录取通知书?东家两口子到头来会不会讽刺我,本来就劝我不要来念书?

……

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4点,其他同学们也纷纷到达了。班上一共19个同学,3个男生16个女生,两个法国人,两个意大利人,一个斯洛伐克人,两个俄罗斯人。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参加工作,好多同学看起来甚至比那两个西班牙女人还要年长,班上最大的同学竟然是有49岁。我23,班上和我一样年纪的不出3个,最年轻的是一个22岁,叫劳拉的西班牙女孩。

西班牙人一聚在一起就是沸腾得根本停不下来的,很快我们这群中青年大学生就开始叽叽喳喳聊开了。我听到某些人说自己是中学语文老师,刚和我说话我好多没听懂的那两个西班牙女同学,其中一个是电台记者,还有已经出了好几本书的作家,把自己的著作都带来了……大家聊得很起劲,我安静地蜷缩在教室的角落,没有人跟我聊天。我很努力地听着,觉得教室正在被时光卷进一个黑洞,自己越来越渺小……

我连西班牙语都说不清楚,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到底是在干嘛?

4:10,一个大腹便便,满脸络腮胡子,西装革履的中老年男士走进教室,端端正正走到讲台后面坐下来,我有点担心他那蹦的紧紧的衬衣口子马上要爆裂,然后只见全班都安静下来。

“大家下午好!”他把公文包甩在讲台上,从里面抽出一张表格,伸手递给离他最近的同学,“我想大家都认识我了,我给你们发过邮件,我是英莱格·尼格拉斯·塞莱·阿勒格雷,你们叫我英莱格就好了。”

前排的同学开始在那张纸上签名,教授的名字好长,我上完一个学期可能都记不住:

“我们这门课叫做《调研技巧和方法》,每周一共有8小时课程设置,分别由我、XX教授、XXX教授和XXXX教授一同给大家授课,每个老师分管不同的内容。我主要给大家介绍西方语系语言学的一些比较常见的几个现象,比如amp;*o@#,@?+,或者¥.\}~@。大家知道,我们这个硕士的专业是语言文学,并不是说所有人都要在我授课的这个语言学领域有很深入的研究,所以我会给大家介绍一些很基本的大块知识,如果你们对其中某一些课题特别感兴趣,可以来找我研究探讨,我很乐意帮助你们用这些课题来完成你们的硕士论文。”

我看到老师的眼睛在我们中间扫来扫去,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是这里唯一的黄种人,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很心虚很害怕。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听过课。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敢漏掉,尽管他用的很多词我都不明白,但是我依旧保持精神高度集中。很奇妙的是,他每说完一句话的时候,我虽然不能复述或者很明确他的措词,但是我居然都能大概体会到意思。

“我们每次上课都需要大家签名,如果缺课超过20,将被取消_@¥*#。我知道你们在坐都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这个的重要性,你们来自各个地方各个国家,但不管你们来自哪里,这个方面都是类似的。我们期末没有传统的考试,而是大部分以_@¥*#的形式,我这课没有_@¥*#,但我让你们准备的材料有很多课题,你们需要全部阅读,选择你们感兴趣的一个,做一个小组辩论……”

他话没有说完,被嘎吱一声推门声给打断。我正在因为一些重要词汇听不懂,眼冒金星冷汗直流。就在这时候,教授停下了说话声,大家纷纷往门口望去——

“对不起,我迟到了!”

一个女生,一个东方面孔的女生出现在门后,身材不高,偏瘦,黑色长发,小麦肤色,黄色针织上衣,黑色直筒裤,黑色小高跟鞋。她轻轻关上门,轻轻往教室里走。她是中国人!她一定是中国人!!她必须是中国人!!!

窗外飞来的幸福感撞进了我的心窝,令我无比振奋。我本能的跟她招招手,示意要她坐到我身边来。教授开始继续讲话,我兴奋地忽略,女生走到我右边的空位上坐下,脱下围巾,摆出老师要求的资料,纸和笔。我看着她,直勾勾的看着她,像看到万人敬仰的女神一样,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吗?

“你是中国人吗?”我小声用中文问她,感觉自己已经八辈子没有讲过中文!

“是啊,你是哪里的?”

她是中国人!!我就知道她是!还有一副很纯正的北方口音!那秒钟我内心的激动和幸福绝对能溢出来,填满整个教室。

“厦门。你呢?”

“石家庄。”

我们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可我心里一阵疯狂的喜悦汹涌澎湃,像进入40度夏天中午的空调房,像镪水后呼吸到的第一口新鲜空气,像心愿未了的死而复生!我想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打滚,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一样肆无忌惮!她开始听课,我痴迷的看着她听课的样子,终于慢慢释怀……

之后老师让我们挨个介绍自己,说说自己来自哪里,对语言文学的哪个方面有兴趣,硕士论文计划往哪个方向写。班上人才济济,作家好几个,有给报纸编辑的,有翻译国外文学的,几个年轻人是因为无法找到工作所以家里人就让他们继续读书。课上统统向教授道来,好诚实的西班牙孩子!

石家庄女生叫萧萧,大我三岁,在西班牙也比我多一年,她之前在中国本科毕业,来西班牙读硕士,之后想进孔子学院工作,那边比较稳定也比较高薪。但是她需要有一个硕士文凭,说这边离孔子学院也近,所以来读书。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又开始莫名地紧张,张嘴地口型和发出的声音都不太同步,我的答案依旧非常官方。我说我大学的专业是英语语言文学,我对各国的语言文化很感兴趣,我很喜欢西班牙和西班牙语,但是自己仍然程度不高,我会努力学习。老师追问我以后的毕业论文方向,我说我因为程度不高,所以是分两年读的,不像其他同学今年就得定下来,所以我还会有时间考虑,但是因为我不太了解西方文学,所以应该会是语言学方向。我回答得断断续续的,问到这里以后老师就转向了其他同学。

之后的课我都是飘着过的,越来越多的专业词汇我没办法听懂,注意力高度集中太久,我也开始头晕,一股想要作呕的感觉。我坚持在教室里坐了四个小时,大概听懂简单的介绍类信息,大部分专业内容以及老师给的专业材料我都没有理解。末了大胡子老师发配给我们每个人一个任务,我被稀里糊涂分了小组,小组成员是萧萧和一个在五星级酒店餐厅工作的32岁西班牙男生,我还依然记得当时他嫌弃我们的眼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还有两个月我要和我的小组成员上台辩论。

我晕乎乎地坐上火车然后回到家里,到家已是11点多,东家和孩子都睡下了。倒在床上我像被剪断了线的木偶,大脑正往各个方向飞奔,可身体却无论如何动弹不了。回想下午的四个小时,这一刻我只记得,我问萧萧:

“你都听得懂吗?”

“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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