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她记得田震有过一首歌就是这个名字。
那还是她小学的时候,母亲店里的旧录音机里从早到晚转着盗版磁带。
“是否爱你让我伤悲,让我心碎……可你知道我无法后退,纵然使我苍白憔悴,伤痕累累……”
后来,在电视里她看到了田震的摸样:面容苍白瘦削、一头如同熨过的长发,只是一开口便是那种嘶哑孤独的吟唱。
她那时想不通为什么将一首那么悲伤萎靡的歌曲安在“执着”的名目之下。“执着”在那时还只有三年级,年年考全班第一,时时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的她来说,怎么也想不通那是个贬义词。
那要等她自己“苍白憔悴、伤痕累累”之后,翻看佛经,她才明了了执着的最初含义。“执”是执迷,“着”是拘泥。佛教里最要破的是“我执”,那是每个人为自己画的圈、作的茧——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她让自己不执着于任何东西。连朝夕相处嵌入生命骨髓的亲人都会转眼间离开,没有什么是长久可依的。那对她来说是虚幻的妄念。
只是她不是有慧根之人,她的心需要刻刻警戒、时时拂拭——抄佛经、打坐、自我消解、自我超脱……她看来很是宠辱不惊、祸福不兴的样子。但她自己明晓她不是“看破”,而是“打破”。前者是主动的超脱,后者是无奈的接受。命运打破了她所拥有的几乎所有东西,她能做的只是在失去所有的那一刻还保持一份尊严——佛给了她这份尊严。
对于陈霄,她有事没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开始复杂起来。像是在验证什么?又仿佛在期待什么?如同站在棋盘的两端,自己与自己博弈,她也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结果。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忙忙碌碌的背影、温厚朴实的微笑。
有一次,她因为一个明早要做的原料出了问题,加班到七点半。关上工作间的电灯,沿着黑黢黢的走廊往外走,却看到小办公室的等还亮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线白光。
她怯生生地往前走,到了门口,偷偷往里面张望。却看见他坐在桌前,旁边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正低头一笔一划地写着作业。他在旁边,轻轻地指着本子在说着什么。
她诧异地走了进去。
听见声响,他抬起头,冲她一笑。
“还没走啊?”
“还没走啊?”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然后都笑了。
“谁家的小孩子?”
她走上前去摸了摸小孩虎头虎脑的脸。
“陈师傅家的儿子。”
她有点诧异。陈师傅是店里的杂务工,快四五十岁的人了,平常很是勤快,前前后后地打扫,倒垃圾。但是话很少,见到人就嘿嘿一笑,她就叫声叔叔。
“陈师傅的儿子那么小啊?”
“嗯,他是老来得子。”
“那……那他呢?”她四处张望。
“我爸爸去医院了。”小男孩插嘴回答道。
“医院?陈师傅生病了?”
“不,他老婆胆结石开刀,所以一下班就去医院了。所以孩子就就没人照看了。我反正没事,就帮他照看着。”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了拍小男孩圆滚滚的胖脸蛋。
听到这里,她有点羞惭,同是同事,而且她到这里已经快一年多了,可是对于同事的情况却那么不了解。
田茵音说过她是整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时看她咋咋呼呼的,很多人认为小孙简单,其实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在人与人之间,有种与生俱来的洞察力。
“小陈哥哥,这题我不会。”小男孩伸手拉陈霄的衣服,说话一字一顿、干脆亮堂。
“哎,这孩子还挺讨人喜欢的。”她跑过去捏了捏小男孩的小脸问道,“小朋友,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谁知小男孩很迅速地将脸别开,抗议道:“我不是小朋友,我都四年级了。还有,阿姨,你不要乱捏男孩子的脸!”
“啊?”
他们都被被小男孩的一板一眼的回答给逗乐了。
陈霄在那边笑得有点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不服气地问道:“怎么碰不得了?小陈哥哥能碰?阿姨怎么不能?”
“就是不能!”小男孩很是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怎么叫姐姐阿姨啊?”陈霄在旁边乐呵呵地问道。
她这才意识到小男孩对她和他隔了两辈的称呼,于是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问道:“对啊,为什么叫我阿姨?我可比这个哥哥大不了多少!”
“就是阿姨!”又是一句尖端利落的回答,丝毫不给她面子。
张晨曦很是无奈地笑笑,想想也许孩子的目光是最尖锐的,他看出了她的沧海桑田。
“说说为什么叫阿姨?你叫小田也不是姐姐吗?”谁知陈霄在那边不依不饶。
“姐姐是扎辫子的,阿姨不扎辫子。”小男孩已经对这段姐姐阿姨论已经没了兴趣,扔下这句话,垂下眼帘继续做他的作业。
陈霄捂着嘴不说话,她哭笑不得。
良久,陈霄凑到小男孩面前轻轻哄到:“岳岳,区别姐姐和阿姨不是梳不梳辫子,是漂不漂亮。”
她一愣,看了看他,他却是一副很认真“教导”岳岳的样子。
小男孩勉为其难地抬起头,打量了一遍张晨曦,然后闷声闷气叫了声姐姐。
之后的情态却可以说是“急转直上”,在指导小男孩写作文这个问题上,她和他都很是热心地说了一大堆。小男孩咕噜着双眼,小脑瓜在细致“斟酌”之后,采取了她的作文建议,抛弃了刚刚还很崇拜的小陈哥哥。陈霄这时回到了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大孩子模样,在旁边一味讨好,声称等会儿请小家伙吃可爱多。但是小家伙很是坚定地将“短发姐姐”的建议悉数写到到作业本上。
她笑开了花,表扬岳岳意志坚定、不被腐化。陈霄则是很委屈地在旁边抗议,甚至用“重色轻友”来压他。谁知小男孩很是淡定地坐着,有点宠辱不惊的意味,轻轻地回了一句:“你又不是我的朋友,你是哥哥。”
当晚,她走出店门口时,已经是八点多了。他还不能走,陈师傅到九点多从医院过来,他要再陪小家伙玩一会儿。他送她到办公室门口,在走廊里摸索了一会儿,打开过道的路灯。
坐在空荡荡的公共汽车上,橘黄的路灯投进车箱,影影绰绰的。一棵棵大树的影子隔着相同的频率划过车窗。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只见到穿梭的车流晃着大灯,扎眼地疾驰而过。
突然她看到在喧闹的车流里飞奔着一只小狗,迎着刺眼的车灯,裹着微凉的夜风,在空旷的橘红色的夜中……勇敢而孤独……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阿甘正传》,突然明白了奔跑的含义。她也想跑起来,挥动双手,迈开步子,甩掉经过的车流、行人、街道……兀自地自信地奔向前方,一往无前地向前……就算没有终点。
她开始有了一系列的变化。
她到网上买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病症的医学书籍——中医的、西医的、针灸的、按摩的。书很枯燥,排满了难解的医学术语,看起来很是吃力。但她每日晚饭后就捧着它们端坐在写字台前,极其虔诚地拜读。如同基督教徒翻看圣经,伊斯兰教徒翻看可兰经,虔诚地寻找被救赎的道路。
她不把能看懂的一一记录在一本小本子上,然后对着上面调理自己的饮食,坚持按摩相应的穴位,甚至打算去去学针灸。
那天,当严老医生给她开好药。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道谢离开,而是怯生生地问道:“严医生,我这种病一定会遗传吗?”
老中医抬了抬眼皮,望了她一眼,又把眼光缩回去,说道:“这说不好,不过按照你们家里的情况,遗传的比例比较大。”
她咬了咬嘴唇,追问道:“那概率大概有多少?”
严医生终于郑重的放下笔,看着她说道:“我不能说确切的数字,但至少有50。”
她的眼睛酸涩起来,瞬间模糊了视线,忙起身含糊着道谢告辞。
“跟男朋友好好商量下,能理解的。”背后传来老人磨砂纸一样颤抖的声音,刮过心尖。
她“嗯”了一下,就飞也似的合上门。她不能承受那样的目光----怜悯无奈,仿佛自己是一只即将要被埋葬的涩缩在墙角的小猫。
但她对严老医生那种含而不露但又隐忧重重的答案不肯信服。她第一次对于这个拯救了她生命,曾经在她头脑里像个白衣飘飘的世外仙人的人,有了那些许的狐疑。
不是这样的吗?父亲死了,别人都说她也会死。但是她活下来了。
对于命运曾经的一时疏忽,让她有了对于那一点点转机的希冀和侥幸。
她又从网上查了相关的医院,在年假的时候,乘飞机到了北京,顺便走访了那家医院。走进那有点水绿色的医院大门,她就有种压抑感。走到那个博士生导师、主任医生的办公室门口,却见几个如同枯木般萎缩僵硬的肢体躺在轮椅里,睁着倥侗迷蒙的眼睛。
她尽量将脚步放得轻柔,但高跟鞋的声音还是突兀地在走廊里回响。一束束浑浊而哀伤的目光像水一样浸漫过来。那是死亡的气息,那是一块朽木沉到更深的沼泽中去,黑暗而冰冷,再也没有尽头。
而她却这样堂而皇之残忍的走过,飘着生命的鲜亮衣袂,拂过他们即将阖上的眼帘。
水绿色的诊室内,五十多岁的西医外壳主任正很诧异地从镜片后面抬起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你有这病?”
“嗯。”
“做没做过手术?”
“没有。”
“肌酰正常吗?“
”现在正常的。”
“换血做过吗?”
“没有。”
“那你平时……”
“我吃中药。”
那医生带着不置可否的表情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你控制的挺好的。”
“医生……”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虽然已经大致料到答案应该不是她期待的,但是既然已经千里迢迢从上海赶到了北京,问还是要问的,“医生,我这个病遗传的几率到底有多大?如果生孩子的话……”
医生叹了口气,重又抬起头,这时他换成了一副做人家思想工作的老师的表情,微微笑着道:“总体而言,这病家族遗传的几率比较大。当然,也有可能隐性基因在这一代身上不体现,但可能隔代遗传。”
她极力扯了下嘴角,说声谢谢,转身离开。
出来的时候,她又穿过那长长一排淌着死亡的幕墙,墙上漆痕斑驳,生命已要剥落殆尽。她深深的低着头带着羞惭感。在一群即将行将朽木的人面前,展示可以运行自如的双腿和清晰明快的语言,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杀人无形的残忍。
有一个四十多岁母亲陪着自己的儿子坐着。母亲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但挥之不去的愁云,不时地抚摸儿子的膝盖。男孩子白净高大,像是高中生的样子,脸上是一副全然无知的模样,埋头拿着手机打游戏。母亲不时凑过头去看看,挤出笑容带着讨好的表情说着什么。
是不是每一个生病孩子的父母内心总纠结着这样的一种内疚。这样的表情,她刚刚生病时母亲也有。
看到这一幕,她的眼睛立马酸涩到不行,本就水绿色的走道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汪洋。她到边上的位子那儿坐下,拿出一张便签纸,匆匆写下严老医生的地址、电话,悄悄塞到那个母亲的手里。
那个妇人一愣,很是诧异地看着她。
她压低声音说道:“我也在高中时生的这病,这个中医挺好的。你拿着,可以试试。”
那妇人的眼睛立马放出光来,像用毛笔点湿的小蝌蚪,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张晨曦,兴奋地问道:“你现全好了吗,走路工作都没问题了?”
那声音有点大,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的投了过来,盯着她们俩。
她赶紧做了个小点声的动作,指了指医生的办公室。毕竟,当着医生的面说其他医生的能耐,是不可取的。
她也赶紧噤了口。
她小声地告诉她自己的经历和治疗的过程。并且又在别的家属悄悄围上来后,又匆匆写了几张严医生的联系方式给了他们。她离开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张张闪着光亮的面孔挥手跟她说再见。她知道他们会一直目送着她离开。
他们在瞻仰一种希望,那么她就尽力去展示那种希望。虽然在这看华美的躯壳后面也是那长长的虚空。
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大而强烈。
她想起了史铁生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都应该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命运永远会将料想不到的更大的不幸降临。
她在那些病友的眼中已是上帝、菩萨、诸神的恩赐。那些努力之后也终将无法改变的,那就该让它自然而然地飘走。
但能够改变的地方,她尝试做了改变。
她开始在田茵音的怂恿下,报了个瑜伽班。每周六换上瑜伽服,坐在宽阔平滑的木地板上,伸展肢体,均匀呼吸。她开始参加店里有时候会举行的餐会、旅行。一个下午抿着橙汁,看着他们唱歌、游戏、打牌、欢笑。她开始从夜市的花摊上,抱回来一盆盆妖艳的水仙、娇艳的月季、清雅的吊兰、蓬勃的绿萝,把它们放在窄窄的窗台上,为它们浇水、修叶、施肥。她尝试着从自己围成的城堡里走出来,望一望周遭的这个世界。那些新的元素像新鲜活力的红细胞,汩汩地流进她生命的河流里奔流沸腾。
她对那似乎没有由头的源源动力惴惴不安,生活像中了魔咒一般飞速转向,朝另一条轨道驶去。但掌握方向盘的却始终不是自己,她只是被茫然的牵引着,从这里到那里,又从那里到这里。
她得找到一个理由,让自己安心。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告诉自己她,是那次失败的北京求医之行让她顿悟,教会她要珍惜现在,知福惜福。人生本是蒙着眼睛四处摸索的游戏。有的时候就会是莫名的柳暗花明,既然已经柳暗花明了,又何苦去追究背后的由头呢?
用田茵音的话就是她开窍了,终于会享受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