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的几天,春雨连绵,春寒在空气中窜来窜去。她在卫生间和卧室间来来回回了七八次。培菲康、黄连素、香连片家里药箱里能有的都吞下了肚子,但毫无起色。无奈,第二天只得请了个假。
挂了一天水,走出医院已是四点多了。满街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一辆公车靠站,人群如潮水般涌去。帮孩子领着书包的老人、手里提着刚买的菜的妇人、悠闲地啃着零食的孩子、夹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男人……各色各样的人,白天为自己的生活前程各奔东西,到了晚上就朝着同一个方向——“回家”。
虽四月暖阳,但晚风微凉。立在空旷旷的马路上,野风丝飗飗地吹来,嗖地穿过她鱼网般孱弱的身躯。她探出头,想拦辆出租,车子刷刷掠过,不是私家车,就是已经载了客人的。几个性急的人干脆抢到最前面去拦车了。
她退了回来,躲到一棵遮风的大树底下。她也没有一个急着回家的理由,更没有能力去和别人争夺。
一辆黑色轿车停了下来,门开了,她看见小唐跨了出来,一边关车门一边挥手跟车里的人告别。
那是陈霄的车,下班时捎上顺路的同事已经成为他的固定节目。只是当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预约“车位”,她总是第一个匆匆离开。
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往树后面靠,不让他们看见。又觉得这样想很莫名。犹豫间,小唐抬着脸冲她直招手,然后三两步奔到她面前:“晨曦姐,真巧啊,好点了吗?脸色真不大好,都花容憔悴了!”
小唐才二十岁刚出头,是个很潮的青年,耳朵上钉了前前后后四五个耳钉,染黄的刘海垂到眼帘。
晨曦微微笑了一下,答道:“肠胃不舒服。挂了一天水。”
“你吃什么了?吃坏了?跟……男朋友吃夜宵?”小唐仍继续走他无厘头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路线。
话说回来,同事对她的私生活确实知之甚少,于是就喜欢旁敲侧击。
她苦笑着说:“没有!——有,我还用一个人在这里等车吗?”
小唐听完,尴尬的挠了挠头。
“嘀—嘀——嘀—嘀——”
张晨曦一抬头,却见陈霄的车竟还停在原地,只不过前窗玻璃被摇开了,田茵音正冲她直招手。
她恍了下神,慢吞吞走上前去。
田茵音很是潇洒地一抬手,说道:“上车!”
不知为什么,这次她没有推辞,打开了后车门。
上了车,陈霄转过头,冲她有点腼腆的一笑。
“好点了吗?”早上她是打电话向他请的假。
“好多了。”
田茵音很是舒坦地靠在椅背上,回过头对着她说:“张晨曦,你怎么那么弱不禁风的?你该好好锻炼锻炼!晚上可以出来跟我一起跑步!”
她为难地摇摇头。
“你看!还不肯出来。我跟你说哦。你现在就二十六岁,就这副样子,今后怎么办呢?真的!你要锻炼,别一直宅在家里……”
她的脸有点红,只好装作看风景望向窗外。
“周六的我们去做个市场调查”陈霄插话了,“跑几个最近新开的西点店!”
“好啊!具体去哪里啊?”田茵音两眼神立马如恐龙蛋般放大了。
“你回去想想,先定个路线,明天告诉我。”
“行!我看好今天晚上就给你打电话吧……”
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着,她默不作声地坐在他身后。
他很是端正地坐在驾驶座上,直腰宽背平肩,很像是军人的做派。短短的板寸理得干净利落。突然她发现他的后脑勺上竟然有几根白头发!
记得母亲说过操心的人头发白的早。母亲是三十岁长白头发的。只是,只是他……他好像只有二十四岁吧。
车子在路上平稳而快速地前行,像是在丝绸上往下滚的珠子,不颠不晃。她不知道是车好,还是他的开车的技术比较好。风从前面的窗户里灌了进来,她有点发冷地裹紧灰色的毛衣。她的眼光落到了他俩身上。他穿着紫色的短袖体恤,露出一段巧克力色的胳膊。田茵音上身是件白色短袖衬衫,后面是蓝色的中裤。春天早就来了,只是她的春天总比别人来的晚些。
车子在田茵音小区门口停了下来。她热络地说了声byebye,关上车门走了。
田茵音一走,他“呜——”地合上了前面的车窗和头顶的天窗,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喧闹嘈杂的车流被挡在了外面,微凉冲撞的风也被挡在了外面。
“没事了吗?”他有点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
“挂了盐水,没事了。”
“哦,你要自己小心。”
“嗯……”
“……”
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静默。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没有像平常那样开始“社交恐慌”,急于搜肠刮肚说些什么打破冷场,反而往汽车后座里舒适地靠了靠,安然地望向窗外。人流滑过玻璃,像月光滑过云彩,白鹭划过水面……安静而自足。
到了小区门口,他轻轻地说道:“我送你进去吧?”像是在询问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没等她回答,他已开进了小区门口:“怎么走?”
“哦……右拐……”她忙说道。
“再左拐……就在那辆红色的车子旁边停吧。”她在后面指着方向,声音细弱而微小,如蜻蜓的翅膀,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却明晰透亮。
车子慢慢地停稳下来,她说了声谢谢,推开车门。
他回过头笑笑,说了声再见。
她走过那片碧绿而狭长的草坪,听着他的车子“嗡嗡”地倒车、转弯、掉头。到了楼梯口,她拿出钥匙开铁门。一转头正看到他的车正启动离开,车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他握着方向盘正视着前方,留下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想什么。虽然身体做着戒备的姿势,但心却像湖面上的纸船轻轻晃动起来。那淡而沉缓的嗓音却在头脑中像藕丝一样拉将出来。
小时候,父亲特别疼爱她,常常自作主张在中午的时候便把她从幼儿园里接出来,陪她在家里画画、过家家、打弹子。到上小学的年纪,她每天坐在父亲那辆擦得油光锃亮的自行车上,躲在父亲厚实的臂弯里,调皮地按着那个清脆的铃铛,从小镇的西头一直响到东头……。
只是父亲病后,这种特别温存细致的宠爱像鸽子一样扑棱棱地飞出了她的视线,再也没有回来。母亲也爱她。只是她的爱像秋天燃起干松木,噼噼啪啪地窜出一大堆火星。她难过流泪的时候,母亲会义正言辞地大声吼道:“哭什么哭,你妈妈我还活着呢!等我死了你再哭!”过后,又扔过来搓好的热毛巾;她因为吃中药而只吃一点饭菜时,母亲会狠狠地将碗扣在桌上,用说一不二的口吻命令道:“吃掉!”过后,又端上削好切好的水果。
母亲之前不是这样的脾气,是父亲病后慢慢变的。发生的事和经历的人锤历了母亲。母亲又来锤炼她,像是在锻铁——敲打、淬炼,逼着她坚强。
那颗敏感而贪恋温存的心再也没有了生存的土壤。
她成了名战士,卧在她的战壕里屏气凝神;和疾病、和失去双亲、和埋葬梦想、和冷漠人情、和……和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变脸的命运抗争。
只是她偶尔还是会怀念那种被人细致呵护的感觉;就像家里那只茸茸的荷兰兔,只要有个温存的怀抱就愿意安心的闭上双眼……
高三上学期,那群轮流接送她上下课的男生中有一个小个子男生,是班中的才子。他的脾气有点怪,但是即是才高八斗,就得容许别人有些恃才傲物。他推她的时候慢悠悠的,不急不躁。有一次,因为老师拖课,到了校门口刚好一辆公车开走,她有点着急。因为,深冬的天色已经暗黑了。只是他很是恬静地站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着天。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车子一辆一辆地开走……
回到家时,已经是七点多了,她一下车,就见车站上母亲焦急的身影。母亲责骂了她几句,怪她手机怎么没充电,打不通,自己有多着急等等……
她看着母亲担忧愠怒的脸,很是灿烂地微笑了一下。
母亲先是一愣,便不说了。
那种细致无痕的小关怀,她一直是无法免疫的。但她一直很清醒,把他们当做偶尔降落在人生铁窗前的青鸟,感恩他们带来天空的气息,但从来没曾伸手想要留住什么。
刘伟写了这样一本书,书名叫做《活着就已值得庆祝》。这句话也应在她人生的扉页上,跨越过生死一线的人总会看开很多。这是唯一可以宽慰自己的地方——有得必有失,那么倒过来有失也应该有得吧。
她的人生早已经失去向外拓荒的能力,唯一能做的是向内耕耘。在自己的心上,拔下自负、沮丧、失望、悲观、执着、嫉妒、不甘的毒草,种上齐齐整整的知足、平淡、踏实、不争……
只是,现在她有点挪不开眼睛,在他侧脸停留过的虚空中停滞了很久。
其实有些希望和癌细胞一样是不能随意生出的,只是这点,当时的她一点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