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说起的旅游，着实让人意外。
照老员工的话来讲，店开了十几年，从来就没有过。他们也从来也没指望过------那是那种大公司或是事业单位的人才有的待遇。对于他们，能在此时此刻把饭碗保住，解决一日三餐就满足了。更高一层的愿望是要到别处去寻找的，这得靠自己，自立门户，或跳槽走人。所以，在这行内干长的不多，店里的老员工没几个，其他都是刚来一两年的样子。
因此，当陈霄宣布要给店里工作满两年的员工做一次短期旅游时，店里的每一个员工都有些受宠若惊。也许，在她看来他是真的想把父亲这份本是养家糊口的小生意做成一个大事业了。
去的人并不是很多，一共也就十四五个人，而且还是三家分店合拢起来的老员工。
田茵音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次旅行的费用，掐指一算，马上凑到张晨曦面前低声说道：“这次出去，陈霄家也掉出两万块钱了。”
两万块钱对于有三家店的陈霄家不算什么。只是老板钱再多，通常花在自己身上，花在店面扩张身上；用在别人身上，总是瑟瑟缩缩地摸不出口袋。
陈霄这个二当家，似乎真的不一样。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已经是六月盛春，树木感觉透亮地像是要逼出绿水，渗进窗户。她仰着头安静地靠在椅背上，让一丛丛蓬勃滴进瞳孔深处。耳边是汪峰有些粗糙浑厚的声音，唱着：“我要飞得更高、飞的更高~”。这韵律合着汽车飞奔的速度，有力的颠簸。
这也是她改变之一。MP3里的曲目从之前清一色的抒情RB变成了各类摇滚——《飞得更高》、《倔强》、《天高地厚》……
当声嘶力竭的呐喊在她耳膜里爆炸开时，那种久违的生命力，那种不屈不挠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勇便注入到她单薄的身体内。
他坐在她前面两排的座位上，但即使这样，她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影。当别人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时，他还是那样笔直地端坐着，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官；也像是一名修道的僧人。佛家讲究行、住、坐、卧“四威仪”；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站如松。他走路不快，轻柔和缓；但是坐、站用“钟”和“松”来形容却恰如其分。至于“卧”，她没见过，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也应该是“卧如弓”的样子。
他有女朋友，这点她早就知道。这也就是为什么田茵音最后没有对陈霄“下手”的原因。田茵音外表看起来咋咋呼呼、很豁得出去的样子。但是一到关键时刻，却被传统包裹的严严实实，着实是束手束脚。
那天，当她看着一个高挑的女生挽着陈霄的胳膊离开时，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很久。晨曦去拉她，她低着头垂着眼半响没说一句话。晨曦陪着她逛街，吃冰激凌。末了，她抬头突然说：“我怎么觉着那个女生不是很漂亮，对吧？”
张晨曦看着她满是哀求的神色，立即应和道：“是，是！我觉着也是。好像……好像……”她正构思着措辞。
谁知，田茵音恨恨地扔了句：“跟我差远了！”便把手里吃剩的冰激凌往垃圾桶里一扔，提拉着凉拖“噼噼啪啪”地走了。
那是她失恋失意的全过程。
现在她正在热恋中，对象是个腼腆的眼镜男，在公司里做技术，收入也还不错。张晨曦日日倾听田茵音诉说的他们的爱情故事。什么出去爬山，他怎么细心地帮她拿包、系鞋带；什么她有一次喝醉酒了，他怎么照顾了她一晚，而且绝对正人君子；什么她怎样被小偷偷了钱包，他怎样心急如焚地赶来，怎样拿出两千元钱让她做生活费等等。
故事真实、温暖、感人……
有时甚至温暖到听着听着，张晨曦的脸色就有些尴尬，心里就有点泛酸。女人，而且都是二十几岁的女人心长得都是一样的，都期待有人能像呵护稀世珍宝一样呵护自己，都期待一个温暖而长久的依靠。要说她张晨曦不在意，那是假的；不憧憬更是扯谎。但是，憧憬、在意，接下去就会是失望、怨恨、心伤。她知道她没有能力背负另一个人的生活和幸福。
田茵音是个单纯的姑娘，每天乐呵呵地报告她的恋爱进程，丝毫不藏点掖点、不防点备点。所以，她张晨曦也就不能小心眼地不痛快。不痛快就是不仗义。
她调整着自己，渐渐也就习惯了在田茵音的爱情生活中充当一个称职的“倾听者”。
现在，田茵音正躺在旁边的座位上，一个人占着两个位子，很是舒适的斜倚着，脸贴玻璃窗上打着盹。细长的双腿垂到位子底下，黑色夹趾凉拖将涂着肉蔻红的脚趾甲显得格外艳丽。
田茵音身上有一种很是难得的劲头。张晨曦想过如果生病的是田茵音，她绝不会像自己现在的生活一样，她应该也会想方设法会让自己过得潇洒自如、多姿多彩。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们一行人去了一开始就订好的饭店。点菜、上菜、开空调、换饮料、拿餐巾纸、吩咐茶水、催菜、加菜……
陈霄里里外外地忙乎着，热情地招呼大家多吃点，将每个细枝末节安排妥当。当大家酒足饭饱之后，便极其惬意地开始你家长，我家短。话题天南地北从文章小马伊琍九岁，刘德华生了个女儿到南海危机、卫星上天。
她知道陈霄从头到尾就没吃什么，里里外外的招呼着，周全着，这会儿又和导游商量宾馆住宿的事情。
如果单看他做的事，仿佛是个打杂的，跑腿的。但不知为什么，大家内心就认可他是个领头人，不小看他，不欺侮，不怠慢，更不会有工人阶级对于资本家与生据来的仇恨。虽然他年纪轻轻，虽然说话时脸上还会泄露那么一丝青涩。但奇怪的是，他就是个那么一个领头的，自然而然，无可质疑。
店里的所谓一些元老，他对他们客客气气、恭敬有礼。他们对他也是笑呵呵的，欣赏有加。短短时间之内，似乎所有人都认可了他的二东家的位置。他没有殚精竭虑的样子，也不见多少励精图志的变革，但是似乎就是在这不经意间、在这平平淡淡间、在这欢笑闲聊间，他就这样起来了。
欣赏这样一个人，是太过自然的事情了。
当车子在宾馆门口停稳后，同事们望向窗外，顿时异口同声的赞叹起来。
这宾馆是坐落在半山腰的几座白色的房子，建筑风格是现代简约风格的，楼层不高，错落地掩映在高高低低的树丛假山后头。沿着曲曲弯弯的小径走到门口，便可以看到远处黛青色的山岩，上面密密麻麻的树丛。似乎对面的山顶上还有一座巨大的石碑。这里很是安静，有种回到隐秘桃源的感觉。
大家都雀跃着下了车，走在旁边的老陈很是拘谨地往四周打量着。当然不止老陈一人，很多人上了岁数的人都有些惊愕。也是，本就是工资不高的糊口工作，天天都在面包房和自家的厨房间打转的人，这样的享受是不曾有过的。
于是，眼中对陈霄又多了份感激。大家坐在大厅里聊天。他过来收身份证去办入住手续。接着握着一叠房卡过来说道：“两个人一间房，大家自己找伴，到我这拿钥匙。”
田茵音握了握晨曦的手，笑道:“我们住一间。”
打开房门，屋子不是很大，但是很干净。最让她们俩兴奋的是那里有一块特别大的落地窗户，望出去是远山悠悠，清波荡漾，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看着眼前的一切，张晨曦突然生出“遥看敬亭山，相看两不厌”的隐逸情怀。
田茵音像只欢唱的云雀飞到窗户前，兴奋地探望着。她走上前去，打开窗户，一股清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天然的负离子氧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是她人生吸进的第一口山间的空气。她短短二十六载的人生，有很多很多第一次。其中很多第一次是别人不曾有的，也许终其一生，也不会遇到。但是她也错过了很多很多其他的第一次，很多很多普通人都有的第一次。自从十四岁以后，她就未曾出过家门，未曾看过周遭的风景，未曾有过这样平凡但又奢侈的快乐。
这次出门前，她到医院将自己要喝的中药让人代煎好，放进保温饭盒里面，饭盒底上又铺上冰块。现在，她正把它们从保温饭盒里拿出来，塞进宾馆的冰箱里。
田茵音很是不解地看着她，问道:“这什么啊?”
她淡淡地说道:“药。”
“中药啊?”田茵音的脸上立马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你怎么吃着东西啊?这这不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吃的吗?”
那话像仙人掌的尖刺，刮过她的伤口。她沉了脸，没有回答。
田茵音很是没有察觉，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最不喜欢中药的味道了。小时候，我奶奶在我家，她整天熬中药，白天家里的东西都被这味道浸透了，到了晚上就一股股跑出来。最受不了的是，我睡觉的被子也是那味道，真是让人太不能忍受了。况且吃了也用，我奶奶就经常生病，后来我十二岁时，她就了……”
张晨曦“噌”地站了起来，走进卫生间，把门一关。她脾气很好，但今天，她生气了。
她受不了田茵音提到病人和中药时那种冰冷鄙夷的语气，更不能容忍她对于死亡嗤之以鼻的傲慢，似乎死掉是件羞耻懦弱无能的事情。
但她不想和她争论，争了也没有用。一个从小健健康康长大的孩子，她的人生经验永远是头脑心灵得心应手地控制着身体——奔跑跳跃熬夜熟睡，身体的每一个机能都准确无误，像一辆性能完备的跑车。这样的她是无法领会病人的喜怒哀乐，遗憾痛苦的。
何况，她现在还是个沉浸在爱情中幸福的女人。幸福会让身在其中的人产生错觉——感觉世界就是她菜单里的一道菜而已，一点就会送到她跟前。
她坐在抽水马桶上发呆，把那些正在肚子中发酵的话消化掉。过了许久，她站了起来，洗了把冷水脸走了出来。
田茵音正横卧在床上，用遥控器频繁地换着频道，看张晨曦出来，一脸坦然地说：“你出来了啊？是你先洗还是我先洗？”她压根就没觉察到刚才自己说的话有多伤人。
张晨曦轻轻道：“你先洗吧。”
“好咧！”她立马抓起衣服，奔进了洗手间。
“等等！”张晨曦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水壶，去敲卫生间的门。
“进来。”田茵音满不在乎地开了门，她已经脱了衣服，往淋浴间走。身体浑圆结实，两条腿肌肉和脂肪均匀地分布着，如同小母豹的后腿充满力量。
“我烧点水。”
“烧啊，我们都是女生，不用敲门的”她大大咧咧得地冲着水，然后说：“你沐浴露、洗头水都带了吗？”
“不是宾馆都有吗？”
“宾馆的怎么行，洗了皮肤干的要命。你等会儿用我的吧。”
“不用了……”
“你又来了，女孩子要自己保养自己。特别是皮肤啊，头发啊……青春很短的，知道吗？”
张晨曦笑了，对于她这样一个心无城府、直言直语的女孩，她只能像个孩子一样看待她。
水“嗡嗡”响起，她从冰箱里拿出药，放进杯子，把药浸透到刚沸腾的热水中。咖啡色的药包浮在氤氲的蒸汽中，窗外的远山湖泊像水墨画一样展开，黯淡而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