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严老医生已经是九个月之后了。那是姑姑从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新闻,说是这个老中医专门看这种病,是这方面的专家。妈妈不知从哪里找到他写的一本书,上面满是一张张病人的照片,一张是治疗前的,一张是治疗后的,一如两个人。
母亲欣喜若狂,跪倒在佛龛前,点燃一炷香,深深跪拜叩首。她也合起双掌,默默祈祷,但心里却无一丝欣喜和奢求,只望这起伏不定的心海能有片刻的风平浪静。
经历过十几个个医生十八般武艺的折腾,她早已断了念想。脱下袜子,脚板上爬满像蜘蛛网一样红血丝,那是辣椒洋葱红花泡脚的结果;撩起裤管,膝盖上深深浅浅青紫色淤痕,那是针灸的留念。原来九十五斤重的她飞速长到127斤,那是激素的作用。
只是这一切还是无法改变什么。一切还是按照先前预定的路程和速度推进着。
见到严医生的那天是个阴天。她仰头,四面高楼陡峭的竖立着,层层叠叠的防盗窗户爬满了墙壁。头顶上方是一块逼仄的天空,惨白阴霾;疾风穿过门廊,阴鸷冰冷。
她被推了进去。那是一间不大的二居室,陈旧而凌乱。客厅旧式三人沙发上堆着厚厚的医书和玻璃拔罐。医生坐在阳台前的老式写字台后头,从老花镜的上方打量了她一眼,便示意让她伸出手,开始号脉。
指尖粗粝的皮肤触碰在手腕上,有点痒。接着他就开始写药方,从头到尾竟然没有问过她一句话。
晨曦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当看到老人拿笔的双手不断来回颤抖,终于颤颤巍巍地写完一张完整的药方时,她本未凉透的半截心也瞬间冰冷。
临走时,医生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叮嘱母亲这病要静养,不能耗心力。
母亲神色一怔,急切地求证到是不是看书学习会加重病情?
医生摆摆手说最好别太用功了了,静养!
母亲转过头,静默而决绝地看了她一眼。
“噹——”的一声,如同法官敲下了法槌。她沉默不语,视线停留在自己灰暗发白的指甲上。她知道她又失去了一样东西,最后一样能稍微带来慰藉的东西。
她已不惧怕死亡,因为“活”早已索然无味。
但这次是例外,她发现自己一天天的好起来,虽然起伏波动。但就像蜿蜒曲折的山路,虽然坑坑洼洼,起伏不平,但回头一看却已经爬得很高了。
她重新站立起来了,从挪步,到借助拐杖走路,最后能放开拐杖扶着墙慢慢前行了……
这中间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她还是不时会做那个噩梦。
那个几乎每个夜晚都困扰她的噩梦:
她无力坐在镜子前,镜中的自己是一具干涸的木乃伊!玻璃弹珠似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她看不清自己的脸,那是一块凝结的扭曲木块,她想开口说话,但舌头已然僵硬,无法移动,只能发出“咝咝”的吸气声……背后是阴暗深邃的洞穴,一如他父亲曾经被囚禁的“那个”一样……
她像一个侥幸越狱的囚犯,害怕突然有一天命运冰凉的手掌又会搭到她的肩膀,把她抓回去。她如同行走在随时就会垮塌的悬崖边上,日日心经胆战,如履薄冰。
她偶尔会想起那个有点傻气的男生。想象着如果当时告诉他电话号码,现在会是怎样?有时会是很斑斓的画面,有时会是阴沉地结束。爱对于她来讲,那是窗户外的一片云朵,只是用来观赏和遐想用的。
爱情在每个人那里有不同的定义和用途:过度消费品、日用品、化妆品、医疗用品、性用品。而在她,那是十二万三千的一只爱玛仕包包,绚丽华美、魅惑诱人却一无所用——在她斗死的路上,不能做一丝“苟活”的利器。
别人的头顶是一轮华彩耀目的太阳,她的头顶确实一轮孱弱苍白的月亮,灰蒙而细弱的细钩,随时都会被飘来的薄云所吞噬。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她被狠狠地定在了最低最低的那条贫困线上——活着便是最大的胜利。
只是母亲,在成人的世界里,却尝尽了冷落和屈辱。
父亲生前一位朋友曾向家里借了一笔钱,说是要开家客饭店。父亲病重的时候,开始他还来偶尔露个脸,之后便是音讯全无。当父亲死后,母亲握着那一张已经皱皱巴巴的借条,找到那个叔叔的时候。
他冷若冰霜地对着母亲坐了下来,大声责骂着店里的伙计,骂他们偷奸耍滑、吃里爬外;转头又劈头盖脸地骂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孩子,骂他写的字像狗爬一样,说将来也要像自己一样吃苦受累;接着又将矛头指向在那里数着一箱子零钱的老婆,骂她相信什么大客户,定了三个月的客饭,到现在钱还没收回来……最后,才恍若隔世地转过头,堆着一脸褶子唤着嫂子,说大哥命苦,说自己没用,说这种时候也帮不少忙……
最后母亲还是握着那张借条回来了。
以前的亲戚朋友一个接着一个像被UFO劫持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儿时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聊家常话里短的情景,早已不复存在。一年到头,只有小舅还会在过年的时候看看他们,瞒着舅妈给她点压岁钱。因为,母亲是回给不起的。
当时她只有十四岁,没有经历过世事沧桑,却看尽人情冷暖。
之后,她也病发。母亲下岗的工资加上街道的补助,三下五除二就已弹尽粮绝。终于,母亲又拿着借条去找那个叔叔。她没有把钱要回来,只是每天会去那里帮半天忙,然后带回两份客饭,内容不多、但足够他们吃上丰盛的一顿。
那天,她从睡梦里惊醒,依稀听到隔壁母亲低微的说话声。她支撑着起来,伏在门口,听到母亲和别人在讲电话,不时停顿夹杂着啜泣。
“我今天夹菜,想夹块肉给曦曦带回去。谁知……他在后面大叫一声……不许我夹,让我夹下面的素鸡和青菜。你说……你说……人怎么可以这样啊?我们当时借给他整整2万块钱呢?……我……我本来想和他争,可以一想,撕破脸了,我们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只好没响,就夹下面的菜了……”
她回到床上,紧紧地咬着被子,无法控制汹涌出来的泪水。
之后,每次母亲带回的便当,都会咀嚼地很仔细,吃得很干净。这个世界的坚硬让她格外珍视这份相依为命的温存。
那么多曾经在她幼小的记忆中鲜活、明朗、灿烂的面孔被时间的尖刀剥去诱人的外皮。在她小小的心里,有了这样一条定律:人是经不起凝视的。
时间会改变一切。
只是,任何定律也会有例外。100万次证明是正确的,可能就会在101万次出现偏差。
他就是那个101万次。
一直以来,她过的都是是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安静的出门、走路、上班、回家;一个人安静地和面、打蛋、裱花、做蛋糕;一个人呢安静地吃饭、睡觉、冥想、回忆。她钻在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独自生活。到这里,已经两年多了,没有一个同事去过她住的小屋。包括那个唯一和她比较亲近的田茵音。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生活的边界,这样她能很自在。她可以在这里假装成一个普通人,不是孱弱无助的病人、不是命途多舛的不幸者。她只是她自己,弱小、胆怯只想独自安静地活着。
对他,她带着谨小甚微的窥探。
她不否认他笑起来恬静温暖,如同贴着轻柔的羽毛;她也不否认他很吃苦能干,并不是如她料想中的“二代”的模样。
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己年龄小,阅历浅,毕业就失业,只好过来给自己老爸打工。
虽然这只是个玩笑话,但他似乎又很当真。每天八点没营业就到了店里开始和员工们一起收拾货架,消毒,从烤箱里一个个夹出刚出炉的甜点。中午忙碌的时,他会冲到前台帮小唐一起冲奶茶、收款、打包。下午还跑到里面的工作间和员工攀谈交流,查看制作的成品。
他很快赢得了大家的认可,甚至这种认可在升温为崇拜和爱慕。大家本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打工者,但现在突然有了一种和老板并肩而战的充实。
田茵音经常在她耳边念叨:“你说陈霄是不是他爸亲生的?怎么和老爸没有一点共同之处呢?两个人简直就是一对反义词,一个是冷血冷酷,长得还丑,就是个吸血资本家。另一个呢?又有教养,又有礼貌,长得还帅。这基因突变得也太成功了。”
她这时就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确实如田茵音所说的那样。他对人也有礼貌的浅笑,而且是那种很认真很专注的笑,不敷衍,不客套,让你有种他把你放在眼里,甚至放在心里的错觉。
但她始终心怀疑虑,那些过于美好的东西像满树的梨花,总在风起的那刻四散飘零。
“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他离她50公分,淡淡地说了一句。
酒杯停在半空中,她精心垒起的墙被拆了,过去零落地散佚出来,仿佛示众一般。
“青谭中学高三四班,张-晨-曦。”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他深黑色的眼睛如同一张微启的唇,吐出那些不想触碰的过去。
指尖陷入了手掌,她没有说什么,轻轻地把酒杯放到唇边,将杯中紫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是的,他全都知道。
记得刚拿到这份工作时,她在学历一栏上写了大专,在健康一览上写了良好。没有人会去调查一个小小的糕点师,那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扫地出门的小人物。
遮掩在这种不起眼的渺小下,她平静而自足地过了三年,像雨后躲在浓荫后的一只小小的蜗牛,静静的饮着露水,晒着太阳。但现在,有人把它被人从叶片底下摘了下来。它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我高一进来的新生欢迎会上,看过你跳的孔雀舞。”他看着墙角的壁灯悠悠地说道。
她眨了眨眼睛,一滴红色的葡萄酒慢慢悠悠地沿着杯沿淌下去。
那是业已久远的过去。她得掀起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帷幕,穿过幽长黑暗的甬道,到达那里。
那是九月的一个明媚潮热的下午,太阳落在大礼堂的玻璃上。
是的,她记起来了,她穿着宝蓝色镶着珠片的裙子,裙裾拖过绛红色木地板,投下星星点点幽兰的光斑。她将头发高高竖起,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碎发。镜中的自己面如桃花,眉若远山。她微微侧过脸,轻轻地张开手臂,竖起那细长的手指,清灵的一挑,然后对着镜中的孔雀顽皮的笑了……
现在想来,那仿佛是末日前的狂欢,炫目但垫着恐怖;又如烟花沉寂前的绽放,璀璨但拖着凄凉。
九月二十七日,她突然发病。
一切轰然陷落,她站在战栗的孤岛上越飘越远,斑斓而稳固的陆地在身后终于再也见不到。
一直以来她记住的是陷落的那天——铁灰色的密云凝滞在头顶,徘徊不去;鸽群掠过天际,贴着疾风前行,满耳朵灌满嗡嗡的回响。
房间的另一角,同事们正围着茶几打牌游戏,田茵音站在小唐身后很是着急地指手划脚,小唐则是抓耳挠腮的一脸犹豫不决。
“真高兴啊,他们。”她故作轻松地说道。
“嗯。”他点了点头,“以后店里这样的活动可以多些。”
然后他们似乎找不到恰当的话题了,气氛冷滞下来。
终于,他站起身来说:“我们去看看他们。”
她点了点头,其实她还想说我的过去,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但那句话就停在胸口,没有说出来。她恍恍然觉得他是不会和别人提起的。
在那之后,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风平浪静。日子波澜不惊的从日历的一格一格间跳了过去。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到处的忙碌,和员工吃饭聊天,带着腼腆的微笑。
她也像以往一样,在影影憧憧的人群后面偶尔望向他的背影。
只是当他绽开柔和的笑容时,她开始不自觉的扬起嘴角,不再需要在头脑里下达“一,二,三——茄子”的指令,就那么轻而易举的弯起嘴角。
她还是那个和之前并无二致的张晨曦,还是一如既往一个人安静地生活,安静地出门,安静的工作,安静的入睡……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