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首次发病,是14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她才五年级,那时候的太阳没有现在那么毒,那时候出门不多远就能望见稻田,卷起裤管就能踩到沁凉的河水。
她踩着白色塑料凉鞋,在夕阳渐落时回到家。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都是父亲的同事,她都认得。她从大人挤挤挨挨的身影间钻过去,看到了父亲——
他躺在竹片躺椅里,高大的身体在躺椅里沉重的蜷缩起来,像一条刚从大海里被捕获的鲸鱼。她走上前去拉父亲的手:
“爸爸。”
父亲的眼皮微微睁了开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微的“嗯”声,又合上了双眼。
旁边有一双宽大的手掌把她拉过来,在她耳边说道;“晨曦,爸爸累了,让他躺一会儿。”
她懵懂的点了点头,抬头环顾四周,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有点陌生。
后来就是事情就像是那天的傍晚一样,光一点点的暗下去,直到跌进黑暗。
当父亲的右手还有知觉的时候,他还会拿着笔写点什么,握笔的方式是婴儿最原始的那种。她曾尝试着去辨认父亲那时的字迹,但笔画如同被狂风掀倒的蒲草一样,四处飘散。
如今她相册里还留着一张父亲身前的照片:那是书房,父亲瑟缩的支在轮椅里面,本是一米八零的身体如同是被搓揉成一片的纸人。双手蜷曲,指节突出,右手握着一支笔——那是婴儿最原始的握笔方式。
那时候的她并不太懂事,看着父亲一日日的没了模样,就如同受惊的小鸡寻不到了自己母亲一般失落而惊慌。
她无法相信那个如同枯椿树般的人会是父亲。她时常会站在书房门口出神,觉得父亲是被巫术施了诅咒,被封印在一个漆黑阴冷的洞穴里,忍受暗无天日的痛苦。
到最后父亲连舌头都萎缩僵硬,已经不能说话。只有母亲只能从他混浊眼神的些许变化中,感知他的需求。
到了她初二时,父亲终于还是过世了。书架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轮椅折放起来和杂物堆在房间的一角,衣橱里父亲的衣物已经烧得所剩无几。母亲不大谈起父亲,只是在父亲忌日的时候,在他像前烧上一柱香。但她知道父亲一直是在的,在午夜床前的一方月影里;在窗台那盆萧索的珍珠花里,还有就是,在任何时候,母亲脸上那道隐隐约约的泪痕里。
她开始很拼命的读书,用着别人百米赛跑的劲头。晚上十一点,当身体装着沉甸甸的疲惫钻进被窝,头脑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数学公式、英语单词。那是她走出困境的唯一途径,她埋着头往前走,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希望有一天,她停下脚步抬头时,那个阴鸷冰冷的洞穴已经不见,那个灰蒙蒙的曾经业已远去。
四年后,她终于如愿进入了那里最好的高中。接下来的日子便昰在层层叠叠的试卷和同样层层叠叠的疲惫中刷刷地翻过。但她是满足的,生活是一条通向远方的清晰道路,要往前,往前就可以。
学习之余她出黑板报、泡图书馆,还参加了学校的舞蹈社团,把小时候学了几年民族舞捡了起来。她把那薄薄的希望紧攥在手里,如同攥着一张有点皺褶的船票。那张能够将她和她的母亲从这头摆渡到那头的船票。只是她不知道那张船票有失效的一天。
那是2003年的9月27日,清晨,当闹钟在五点五十分响起时,她像以往一样,起床刷牙,下楼跑步。
到了下午的体育课,同学们纷纷下楼,她从座位上起来时打了个趔趄,觉得膝盖有点酸胀,只以为是“运动乳酸”的作用。
那天教跳山羊,老师做了是示范后,同学一个个地练习。她来回跑了几次,都没有跳过去,却感觉大腿的肌肉开始噗噗的跳动,先是轻微的象触电一样一阵一阵,然后就有点不能控制的颤抖起来,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跑道上。
她拍了拍裤子,自己爬了起来,向老师说了一声,便走到旁边休息。
高悬的太阳停在头顶,知了的叫声在空中拉成长长的直线,同学们白色身影鱼跃般一个个的跳过,双脚落到煤渣铺成黑色跑道,发出有节奏的擦擦声。她就坐在翠绿浓厚的树蔓下静静地看着,有点哄热的风挟着青草的味道飘散在周围……
记忆里的那天如同梵高的油画般色彩绚丽;也像是耶稣最后的晚餐,慢慢接近末日。就一个礼拜前,她还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跳了孔雀舞,宝蓝色的裙子在锥光灯下熠熠生辉,灵动的舞步轻盈略过舞台……原来厄运来临的时候,可以如此轻柔和诗意。
坐在医院冰冷的板凳上,感到四下里的风空荡荡地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清晰地记得母亲眼神里那团骤然凝固的绝望。
许久,母亲突然像被什么打醒了似的,跑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臂喃喃地说道:“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
她的手臂被母亲捏的很疼,但她没有说话。
命运已知的残酷和未知的阴险都被她们小心翼翼而又很有默契的无视了。母亲还是在早晨送上豆浆和包子,她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出门上学,虽然肿胀的关节使手指伸不进原来的手套,虽然上学的方式由步行改为了轮椅。但她还是装出轻松无恙的表情,仿佛那只是一场偶尔的感冒而已,下一天就会自行恢复。
班主任安排同学轮流接送她上学,只是轮椅只能锁在底楼的楼梯间里,从一楼到四楼,一共四十八级的楼梯,她还是要自己爬上去的。
这四十八级楼梯她要走整整八分钟。到现在她还能记得哪一级台阶掉了一个缺口;哪一个转弯的玻璃窗被打碎了一个小角。
她总装做很洒脱不在意的样子。当任何人流露出同情的话语和表情时,她会立刻大声笑起来,来驱逐内心陡然跳窜出来的无望和心痛。
在高三本是“硝烟四起”“各自为战”的日子里,同学们送她上学、为她拎书包,到食堂打饭、送她回家。她感恩那纯真的面孔,那搀扶的双手。当她的人生之门渐渐合拢时,那是射进的一道狭窄却珍贵的光。
所以,她特别努力的微笑着。那是一贫如洗的她能够回馈他们的唯一的东西。早晨坐在轮椅上对着玫瑰色的朝阳微笑;傍晚坐在车流涌动的路边,对着海浪一般扑过来的好奇怜悯的目光微笑。回到家,她越过母亲的泪痕,乐呵呵地告诉妈妈在学校的一天:今天是哪两个同学到车站接她;中午小于同学为她打了什么饭;还有一次,当她一个人坐在在图书馆门口时,跑过来一个小男生羞涩地问她电话号码……
听到这些,母亲就会从层层叠叠的阴郁里抬起头,偶尔会笑一笑。她现在能做的只是希望母亲的眼泪能少流一点。
只是当黑幕终于落下,躺进被窝,眼泪就会无声又急速地流下。有时她会想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厄运为什么选择了她们,她们家?为什么苦尽不能甘来,而是苦海茫茫无边?这个世界究竟有神灵的存在吗?他以什么准则来赐予或剥夺一个人的幸福?……然后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当白光撕开浓重的黑幕,又会是新的一天。
网络上零零碎碎地散佚着很多诸如乐观会带来奇迹的故事。只是奇迹没有在她身上出现。
她终于无法直立行走了,即使很小心的挪一步,都会钻心的疼痛。她休学了,那天她第一次将所有的书全都扔在了地上。她知道门外的母亲一定会流很多眼泪。只是,她太累了,连一个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着母亲开始四处打听,寻找各种各样的秘方偏方,江湖郎中或是专家名医。
她默默忍受着五花八门的治疗方式:针灸、拔罐、用辣椒洋葱红花浸的水泡脚、帖狗皮药膏、热敷、冷敷、放血、抽积水……
有一天,母亲突然将父亲的所有的书都拿出去扔了,包括她从小学到高三的所有书。她为自己家人的厄运找到了罪魁祸首----读书。爷爷五十六岁发病、五十八岁去世;父亲是三十八岁发病、四十一岁去世;而自己的女儿十八岁就发病了!
只要看到她看书,母亲就会一个箭步冲上来,用那双黝细瘦的手抢过那本书,将它撕得粉碎,然后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还看书!还看书!你要看死吗?!要死现在就死,我和你一起死!”
每次找到一个新的医生,母亲总是絮叨着问是不是读书会加重病情。医生被母亲逼得没办法,就嗯嗯啊啊地应和着。于是那条禁令有了权威的依据。
漫长的病程变得更难以忍受,她时常坐在四楼的窗前,一整个上午数着从头顶经过的飞机。有时,会突然想象自己变成一片凋零的树叶,从窗口呼地飞出去。但这样的想象总会被母亲癫狂地冲下楼梯的画面惊醒。
她不能去死,但她又似乎隐隐地巴望着什么……像一个小女孩张着口袋,等待天上落下的恩赐,这种恩赐能能了结这种钝刀割肉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