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楼去,堂室内桌椅、花瓶、屏风的摆设和陈列仍和她当年搬离这儿时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满是尘埃和蛛网,院子里杂木丛生,一派破败凋零,幼微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魂,游荡在这毫无人气的荒芜宅院里。当她来到后庭浴室,眼前立即又浮现出她和国香嬉闹的画面,多少满满开心的回忆都化作眼睑下的泪痕。

将泪花揩拭掉,收拾一下心情,她返回到客厅,想趁这时间把客厅打扫一番,让李亿好有个落座的地方,这份爱与关心,似乎已经成为习惯,经年未变。

不到半个时辰,她已经将客厅打扫干净,桌椅、屏风等物件也被擦拭的一尘不染,做完这些事后,她整个人都已经汗湿了,身上蒸腾着氤氲,宛若仙女出浴。她想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可刚坐下就听见有人推门进入的声音,禁不住又紧张起来。

在他走进来的一霎,仿佛又回到三天前崇真观的那个晚上,时间凝固、定格,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个他走进来的姿态,他的容貌,他的表情,他和她打招呼的方式......

“蕙兰,你已经来啦?”李亿走了进来,步履从容,看不出是和久别的爱人重逢,他清秀的脸庞蓄起须髭,白头发比那年多了不少,看见幼微,嘴角扬起微笑,热情但不热烈。

“嗯。”幼微也只是淡淡地回应。

“我还以为会是我等你呢!”

“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早些过来的,想回来看看。”

“什么时候回来的?”李亿一语双关,看似问幼微什么时间到的,其实是问她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三天前,到了就给你写信了。”幼微刻意隐瞒了自己在长安近两个多月的境况。随后他们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即便如李亿般健谈,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偌大个客厅只他们两人面面相对。

天色一点点昏暗下去,幼微找来一根红烛,点燃,立在他们之间的一张桌子上,桌子周围瞬时亮堂了很多。李亿这个时候才真真切切看清幼微的妆容和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紧紧吸附在身上,勾勒出丰腴性感的线条。

“你更漂亮了。”李亿夸赞了一句,不知是感叹还是为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你看上去也更英武了。”幼微笑着回应。

“哈哈,你是在笑我老了啊!”李亿一笑,气氛好像融洽了许多。幼微也咯咯笑了起来,摇头说:“都一样啊!中午吃面条时发现身材也堕落了。”

两个人在轻松的氛围中闲谈着这一年来各自的生活,幼微知道李亿对自己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除了在听月茶社和尚书府发生的事情,因为她早已经在给他的信笺里或用诗,或用文表达的淋漓尽致了,可当她见到李亿,还是忍不住一股脑儿倾诉出来。很多话,只有说出来才会宣泄,宣泄了才能舒坦,舒坦后才有可能求得解脱。

是夜,似乎也触动了李亿的男儿情怀,向幼微大吐苦水,述说自她走后,自己官场上不得志,夫人裴氏又是小姐脾气,经常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不依不饶、纠缠不休,碍于她父亲的势力只有处处妥协,已经尽失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说罢,李亿仰天长叹,这位当年风华正茂的状元郎可能也好久没有像今晚一样直抒胸臆了吧?

幼微凝望着他早生的华发,染霜的鬓髯,心中有股莫名的暗流要把泪水从她的眸中喷涌出去,可她坚强地守护着眼眶这最后一道闸门,不让它溢出半分。

“你是男人,要多担当点。”她苦笑,笑着劝导他。

李亿品尝得出这笑里的凄楚,也跟着摇头苦笑。笑过,又是一段沉默的时间。

“你这身衣服真好看。”还是李亿先打破沉默,指着幼微身上黑色的衣裙说。

“你真不认得这件衣服了吗?”幼微淡然一笑。

“这衣服?”李亿在思索,忽然眼前一亮。

“是的,这件衣服是你送我的第一件衣服,现在穿有些小了,我拿去让裁缝给改了一下。”不等李亿开口,幼微故意抢先一步说出来。

“后来没怎么看你穿过,还以为早就不在了。”李亿颇有些感动,脑海中瞬时涌现出五年前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那年她只有十四岁,清纯、美丽、羞涩,也正是这些特质让他着迷,不能自拔。他为她购置了这间小楼,好像也是在夏天,就在这里,十四岁的她就是穿着他送的这件黑色罗缎衣裳,浑身湿漉漉的,雾气袅绕,性感迷人。今天故地重聚,她还是那么美,不,应该就像他说的——更漂亮了。

忆起那段回忆,李亿笑了,笑往事不堪回首,笑造化弄人,笑命运多舛,笑这间曾经灯火通明的温柔乡成了今天这副模样——黑灯瞎火的荒宅。他清了清喉咙,强忍住心中的哽咽,说:“你以后还住在这里,我会让人重新把它打理好,以后时间合适,我会过来。”

“还和过去一样吗?”幼微问,其实她明白过去早已经回不去了。

“慢慢会好起来的,我最近和礼部尚书刘大人往来甚密,如果他能帮我,我就不会再受制于那个泼妇,到时候我要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回李府,你才是子安的夫人。”

幼微又笑了,她不是笑李亿又一次对她郑重的承诺,而是笑刘潼所说究竟没错,所有人都是为了私利才接近他,巴结他,李亿也是这所有人中的一个。

“我明天就让人送张新竹席过来,国香还在旅馆吧?到时候让她先过来收拾一下,明天你们就搬过来住,好吗?”李亿见她在笑,以为她也认同他的安排,心里很高兴。

“香儿没跟我一起回来,她在襄阳嫁人了。”幼微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嫁人了,襄阳?”李亿颇感到意外,吃了一惊,他想不到幼微会让国香在襄阳嫁人,他一直认为她是他送给幼微最珍贵的礼物,她对她的喜欢甚至超过了翡翠楼。

“她也是一个女人,她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看着李亿的惊异,幼微解释道。她相信他吃惊是因为他从未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一个自由的女人。

“哦,那嫁人就嫁人了吧,没关系,明天我就帮你重新找一个丫鬟。”虽然感到一些意外,但李亿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不在了,换一个便是了。

幼微笑笑,没有作声。

已经是戌时了,幼微站起身,对李亿道:“不早了,你回去吧,姐姐要担心了。”

“那你呢?”

“我想再坐一会儿,你先走吧!”

李亿走了,望着他略显沧桑的背影,她明白,从此萧郎是路人了。她走在杂草丛生的庭院里,忽见一片树叶飘落,丝丝晚风,吹在身上也有了几分凉意。这夜,竟也入秋了。

来到二楼书房,里面同样落满尘埃,一些宣纸散落在一处书架下,有些泛黄。她点上一支煤油灯,研墨,润笔,纵意在泛黄的纸上。写好后,细心地用信封装好,就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她想,明天送竹席过来的人会看到,会把它交给李亿。

好了,一切就这样画个句号吧!她顿时身心又轻快一大截,像心上紧紧捆绑的锁链被拿掉了,她可以放下了。走出去,她确定自己不会再踏入这间小楼,回眸再看一眼,这真是一块红润的翡翠啊!

红润的翡翠里,安静地躺着她写给李亿的最后一封信——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为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