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咸通四年初秋(863年)长安(尚书府、翡翠楼)
终于不再是梦了。
幼微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我回来就是为这一刻,要不然回来做什么?她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勇气喝彩。再过四个时辰,她要去见李亿,去完成她此次回到长安的本愿。她相信,再过四个时辰,她将彻底解脱了,肉体上,精神上。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准备充分,姿色上,气质上,都要比一年前更具魅力,更能够勾魂摄魄。她坐在铜镜前梳妆,妆彩比过去任何一天都要秾艳些。看着镜中人,她自己都快不认识了,这是鱼幼微吗?这样子的一个女人哪个男人可以不为之癫狂?嘴角浅浅一笑,婉约醉人。
她还在孤芳自赏,不觉已有客人来访。
“谁?”听到敲门声,幼微问道。
“璇玑小姐,是我。”屋外访客答道。这声音特点鲜明,叫人过耳不忘,幼微听出来是刘潼府上的家仆。他来干什么?幼微心生厌恶。可尚书府的人毕竟不好得罪,她还是客气地将家仆请进屋里来。
“大人今日到此不知有何事赐教?”幼微给他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问道。
“璇玑小姐说笑,小人怎敢有什么赐教,我是奉尚书大人之命来请小姐到府上去坐坐。”家仆依旧不改满脸地堆笑。
“去干什么?”
“尚书大人没说,小的也不方便问。”
现在尚是清晨,这么早会有什么事?幼微生疑,但不想驳刘潼面子,况且距离和李亿约定的时间还有四个时辰,便答应下来,让家仆先回去转告刘潼,自己稍后即到。可那家仆并未有要回去禀报的意思,而是仍旧笑盈盈地回复道:“尚书大人交代的事情小人不敢怠慢,车马已经在外面等候了,小姐若是还有什么事小人可以在门口等。”幼微回身望了望房间,没发现什么需要准备的,淡淡地应了一句“我们走吧”便掩上房门,随家仆一起走出旅馆。家仆陪着不变的笑脸,窜在前头给幼微引路,一直把她送上马车。
马车向着尚书府的方向出发,幼微慵懒地靠在装饰华丽的车厢里,闭目养神,神态安然,偶尔会听见家仆的高声呵斥:“滚开,没长眼睛啊!看不见是尚书府的车!”
没过多久,车停下来,家仆轻轻敲击了两下车门,语调轻缓地请幼微下车。幼微其实听到,但故意无动于衷,家仆又轻敲一次门,道:“璇玑小姐,我们到了。”反复数次,幼微才缓缓拉开车门,拨起帘幔,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刚在车里睡着了,没听见大人叫我,只不过方才过闹市时大人声如洪钟,好不威风,怎么这会儿又如此轻声细语?”那家仆听出话中讥讽之意,脸一下子涨成酱紫色,但仍勉强着僵硬的笑,佝偻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将幼微请下车来。幼微侧过脸去,不去看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直接冲玄关大门走去。
这次,可能没有什么紧急公文需要办理,刘潼没让幼微等太久,几乎是刚在客厅落座刘潼就从书房赶来了。
“璇玑姑娘今天打扮的很隆重啊!”第一次看见幼微浓妆艳抹,刘潼赞叹道。
幼微淡淡一笑,没有做声,这是为会李亿而特意打扮的。
“只是几天光景不见,璇玑姑娘好像又漂亮了。”见幼微不答话,刘潼继续夸赞。
“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今天唤小女子到府上,所为何事?”幼微啜了口茶,直接将话题转向正题。
“哦,是这样的,昨日我听听月茶社的钱老板说,璇玑姑娘请辞了。”
“尚书大人真是消息灵通的很,确实如此。”
“怎么,茶社的工作姑娘不满意?”
“不,那是一份很好的差事,只是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所以才向钱老板请辞的,大人千万别多心。”
“哦,那璇玑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瞬间,幼微脑子里一下全部空白,她确实没有打算过。见幼微僵在那里,刘潼也端起茶杯细品了一会儿,接着说:“如果姑娘没有更好的打算,就过来帮我做事如何?”
“我,我来府上能做什么?”幼微着实有些吃惊。看到幼微不可思议的表情,刘潼哈哈大笑,这早在他意料之中。只见他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叠工整的宣纸,递到幼微跟前,说:“还要多谢姑娘送给老夫的诗啊,真是文采斐然,只是我受之有愧啊!哈哈!”幼微知道那张宣纸里就是三天前那个晚上,离开尚书府时留给刘潼的诗文。老实说那只是一首应酬诗,向刘潼聊表感谢而已,她想不到刘潼竟然还会这么在意,不知该怎么解释,便顺话说道:“大人文韬武略、功勋卓著,当世豪杰也,小女子只不过有感而发。”刘潼大笑着挥手:“璇玑姑娘又在取笑老夫。”可一会儿,又一本正经道:“姑娘的文笔精妙,不输老夫这儿任何一个刀笔吏,老夫想请姑娘来我这里做个文案,帮老夫打理一些公文、急件。”
“我只是一介女流,偶尔舞文弄墨,附庸风雅,怎敢过问军国大事。”幼微觉得这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刘潼是说笑吗?那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呵呵,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大唐巾帼英雄也是英才辈出啊!且不说武后临朝,当年的平阳昭公主和长孙皇后不都是女中豪杰吗?”刘潼笑道,不以为然。
“小女子人微言轻,怎可与皇室宗亲比拟,大人刚才的话折杀小女子了。”幼微推辞不就。
“璇玑姑娘先不用急着推辞,可以先去完成自己的大事,老夫可以等,等你真正考虑清楚了再答复我吧。”刘潼没有勉强,也没有将话说死。他的开放思想和包容态度让幼微感受到这位位高权重者开明大度的豪侠品质,肃然起敬。
幼微本也是侠女性格,对意趣相投者从来都是快人快语,如今既已认定刘潼为当世豪杰,心中有些话自然是不吐不快。她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在,便压低声音对刘潼说:“尚书大人,小女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潼听了先是一怔,忽而又哈哈笑道:“老夫说过,就是喜欢璇玑姑娘率真本性,如果姑娘也把老夫当朋友,尽可以直言!”幼微依旧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尚书大人忠肝义胆,朝廷肱骨,可是府上有小人也。”刘潼听了,并不吃惊,反而意味深长地一笑,附在幼微耳边低语道:“姑娘是说今天去接你来舍下的那位刁管家?”幼微本以为自己的话会让刘潼吃惊,没想到到头来吃惊的却是自己,这么说刘潼对那位刁管家的品性是了解的,既然如此怎么还能容忍这样的人在自己府上当差?莫非刘潼也是这样的人,只是带着伪善的面具而已?于是噤口不语。刘潼倒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品着茗茶。
过了一小会儿,见幼微仍不说话,才开口道:“姑娘是在想老夫府上如何要藏污纳垢吧?”
幼微还是不说话。
“老夫问姑娘一个问题吧,姑娘觉得我大唐则天大圣皇后是豪杰还是庸人?”
“自然是女中豪杰。”幼微终于答话,但声音低沉。
“那她当政时为何会用索元礼、周兴、来俊臣这样的小人?”刘潼继续问。
幼微语塞。
刘潼笑了,郑重地对幼微说道:“历朝历代的君臣都明白近贤哲,远小人的道理,但为什么还要用小人呢?因为小人好用,你让他把一件事做到十分好,他会做到十二分好。所以说任用小人是一柄双刃剑,运用得当也是可以事半功倍的。”刘潼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幼微,发现她一脸茫然,遂停止了这个话题的延伸,道:“好了,这些都是官场和政治上的歪理,女孩子家不需要弄得那么明白,我们喝茶。”说完亲自给幼微斟满一杯茶。
听刘潼如此随意的谈笑,幼微倒紧张起来,用眼神暗示刘潼小心隔墙有耳。刘潼会意,大笑道:“璇玑姑娘放心,刁管家和下人们都已经被我安排出去了,现在这尚书府里,只有老夫和姑娘俩人了。”幼微心里一怔,不得不感叹刘潼的老谋深算。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闲聊了一个多时辰,幼微看着院子里的日头已经偏西了,便向刘潼告辞。刘潼挽留幼微吃午饭,被幼微婉言推辞。
离开尚书府后,幼微反复回味着刘潼那段关于小人地描述,想到上午刁管家的作为,觉得很有一番道理,看来刘大人深谙其道,很不简单。
临近午饭时间,她本想找间饭馆点些小菜,可昨天的一幕还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思来想去,还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面摊上要了碗小菜面对付了一下,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碗面下肚,幼微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自言自语道:“都说女人的堕落是从身形开始的,鱼蕙兰,你也堕落了!”心头竟升起小小的惆怅。
可惜不是四年前,如果你能在我写下“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的年纪许我此事,我必当仁不让。她还没有忘记刘潼请她到尚书府任职的事情,时光、爱情,硬是将她从一个自恨不能一展抱负的疏豪烈女磨砺成玲珑精致的小女子,把一切都给了那个男人,刘潼地召唤晚了太长时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傍晚时分,落日西斜,天边的云彩变化万千,最后在夕阳沉下去的最后一瞬,呈现出通透红润的色调,就如一块天然的红翡翠。此时,幼微已经提前来到翡翠楼,这幢小楼还和一年前一样,就连匾额上蚕头燕尾的“翡翠楼”三个隶书大字都没有变化,幼微认得自己的笔迹,感慨良多。小楼大门紧锁,锁环上落满厚厚的灰尘,应该已经锁了很长时间。她突然想起这幢小楼的钥匙自己还一直带在身上,赶忙找出来尝试着开锁,居然真的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