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咸通四年夏(863年)长安(酒肆、旅馆)
看似一场巧遇,他和她不约而会,擦肩而过。
对幼微而言,赴约尚书府原本只是礼节性地应酬,以感谢刘潼很长一段时间经济上地照顾。她不会想到,命运之手还会把她和李亿推向一处,从崇真观的偶遇到千里江陵的日思夜念,再到尚书府,冥冥之中总有一股磁石般的力量将他们彼此吸引。
这一夜的经历,似乎又要将幼微缓缓愈合的伤口撕裂。
离开尚书府,她没回旅馆,而是叫了辆马车,去了一处老地方——崇真观。循着记忆地指引,她拾级而上,寻觅五年前题诗的地方,这个时辰已经分外幽静了,只有幽幽的月光将崇真观的墙壁照映的雪一般光洁。她温柔地抚摸着那块墙壁,壁上的诗文不是已经斑驳剥落,就是被新诗掩盖,总之很难再找寻到旧诗文残留的痕迹。
这一堵堵墙壁,也像负心的情郎,再是如花美眷,都被这似水流年淹没、沦丧,就如同那满墙诗文,在岁月的疏离中剥落......她竭力在寻找,寻找当年李亿站立的地方,他是从哪里闯进了她的世界?霎时眼前一阵迷幻,崇真观又热闹起来,又回到五年前那个人声鼎沸、士子如云的盛景,只有她一个女儿身,志意激切地题下《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从此,她已不能把控自己的命运和人生轨迹。人流涌动,她还是在人潮中找到李亿,他还如五年前那般年轻,英俊,他也在看着她,那惊艳醉心的表情,如中了魔一般,魂灵出窍,时光在这一刻定格。
李亿啊!你既然无法许我终身,当初为何要将我采摘?如今我只有花开鬓上残,只有花在梦中瘦,你可曾看见?她越想越是羞愤,无助的泪儿顺着两片桃花腮在月光下安静地滑落。泪光晶莹中定格的梦幻时光被打破,李亿陶醉的面孔和众士子一起消失了,空留幼微在这寂寥的银夜独自神伤。
这一年,她已被情欲折磨的伤痕累累,她不愿再妥协、隐忍、逃避,伤口既然已经撕裂,不如让它痛到麻木。
回到旅馆时,已是子夜,她摊开纸笔,在幽暗的烛灯下给李亿写信,这是一封长信,她将这一年来的际遇付诸笔端,告诉李亿自己已经回到长安,渴望与他见面,但没有约在明日,而是三日之后,地点就在这间旅馆。写完,她工整地将信笺装入信封,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躺在床上,很快地睡着了,是疲惫,亦是麻木。一觉睡到翌日晌午,她睁开迷蒙的双眼,支撑着娇弱柔软的身子坐起来,真是奇怪,已经很久不需要酒精的麻醉还能睡得这般香沉了。她心情不错,盥洗完毕后给自己精心化了淡妆。临出门时,她好像想到什么,又返回到房间内,从枕头底下取出信封,将它交给前台的一个伙计,让他把这封信送到李亿府上,并叮嘱一定要亲手交给李亿本人,交代完后掏出二两碎银打点了伙计。
这一切安排妥当,她径直奔向听月茶社,其实在给李亿写信时,她就已经决定,不管是怎样的结局她都要离开茶社,开始新生。本想不辞而别,细想之又感觉虽然茶社的琴师、歌妓总无中生有地传播她和刘潼的韵事令她生厌,但钱老板对她还算关照,而且也确实在自己落魄之时给予很大帮助,就这样不告而别好像不大合乎人情事故,想来还是去拜访一下,当面告辞为好。
来到茶社,刚进门,就看见一双双疑神疑鬼的眼睛相互传递着似是而非的信息,时不时余光还会扫向她,令她感觉极不舒服。但一想到自己是来辞行的,便也不过多理会,直接让小二给钱老板传话去了。
钱老板对她很是客气,直接将她迎进客厅,还奉上香茗。
“璇玑姑娘请坐。”钱老板热情地招呼。
“不必了,璇玑是来向钱老板告辞的,在这里叨扰数日,感谢老板的照顾。”幼微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是不是老朽这儿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面对突如其来的请辞,钱老板有些惊诧。
“不、不、不,钱老板对璇玑的关照,璇玑必定铭记于心,只是我那京城里的友人已经回来,而且托钱老板的福,这些日子盘缠也没少赚,璇玑还有要事,只有请辞。”幼微解释道。
“哦,是这样,哎!其实老朽观姑娘气质惊艳脱俗,又怎会甘心长久寄人篱下,只可惜我这茶社中再不会有这天籁之音啦!老朽只有祝福姑娘了。”钱老板也是聪明人,想必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又不好明说,只有客套了一句,向幼微道别。
别过钱老板,走出客厅时,她还能清晰地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她刚刚向老板请辞了。”
“肯定是攀上刘大人这棵高枝了,要不然好好的干嘛不干了。”
“真是,长得漂亮就是好命。”
“......”
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疾步踏出大门,耳根瞬时清静下来,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舒坦。
从听月茶社出来,她没有回旅馆,而是找了一家酒肆,要了一壶清酒,几碟小菜,自斟自饮起来。这感觉和在江陵时是不一样的,那时夜不能寐,需要酒精麻醉,而今,她只是优哉游哉地等待三日后的一个答案。
几盅小酒下肚,脸色微红起来,更添几分娇艳。旁边桌上几名男子刚好也是酒足饭饱,正无所事事,恰见幼微灿若桃花,不免色心萌动,为首的一个大汉凑上前去,挑逗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幼微只感到一股熏天酒气迎面扑来,令人作呕,侧过头不搭理他。
“哎哟,小妮子还挺有个性,大爷就是喜欢有个性的,陪大爷玩玩呗!”那大汉反倒来了劲,伸手去抓幼微肩膀。幼微反身顺势将一杯酒泼在大汉脸上,大汉措不及防,只觉得脸上一阵麻辣,眼睛已睁不开来。另外三个泼皮混混见老大被泼了一脸酒,连忙冲上去将幼微拿住,两个抓住胳膊,强摁在凳子上,另一个赶忙找来毛巾给老大擦拭。
“你们这些流氓想干什么?”幼微奋力挣扎,但任凭她歇斯底里,也挣脱不了两个壮硕男人的控制。而周遭的客人见这般情形,知道这四个泼皮混混绝非善茬,不敢多事,纷纷夺门而逃,这更壮了泼皮们的贼胆。
那泼皮老大迅速将脸擦拭干净,见幼微已被同伙控制,得意扬扬地说道:“嘿哟,看不出来这妞还有股子泼辣劲,老子喜欢。”说罢就要上前撕扯幼微绣衣,幼微挣扎着拼命呼救,可哪里有人回应。面对渐渐逼近的泼皮,幼微绝望地闭紧眼睛,像无力的羔羊准备任人宰割。泼皮露出狰狞的面目,一把揪住她衣襟,正要撕开,突闻身后一声断喝:“住手!”泼皮们一惊,当真住手,为首的那个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凛然立于身后。
这人青衫布衣,面色黝黑,目光犀利如箭。那泼皮头目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见他虽身高体壮但却是书生打扮,心想哪里冒出个穷酸书生,胆敢坏我好事,逼上前一步趾高气昂地叫嚣道:“哪里来的穷秀才,活腻歪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敢为非作歹,欺负良家妇女,还有无王法?”那年轻人寸步不让,义正言辞。
“好小子,敢太岁头上动土,老子叫你多管闲事!”泼皮头目叱喝一声,劈头盖脸就是一拳打将过来。年轻人身体轻巧一侧,避开重拳,顺势一招借力打力,一拳击在泼皮头目的小腹,那厮瞬时弹出一丈开外。
奶奶的,想不到这小子力道还挺大,泼皮头目捂着小腹,恼羞成怒,喝令三个泼皮一起上。三个泼皮丢开幼微,一齐冲向年轻人,年轻人故意卖个破绽,待三个泼皮逼近,一个扫堂腿尽数撂倒,不待他们起身,先发制人,一顿拳脚,打得泼皮鬼哭狼嚎。那头目见年轻人气场慑人,知来者不善,赶紧招呼同伙逃窜的无影无踪。幼微还没从刚才的惶恐中缓过神来,眼睛里满是惊惧。
“姑娘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那些歹人再回过头来。”年轻人说道,面容冷峻,没有丝毫表情。
“多谢英雄救命之恩,请留下姓名,容他日报答。”幼微神情慌乱,眼里惊恐未消。
“不用了,我只是看不惯歹人欺行霸市罢了,姑娘自己保重。”年轻人生硬地回答,转身出门,突然又回过身来,语调低沉地说了一句:“如果我们有缘再见,再认识也不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幼微害怕真如年轻人所说,歹人再杀个回马枪,不敢在酒肆中逗留,匆匆离开。
逃回旅馆,她把自己反锁在客房里,心脏剧烈地极速地跳,对刚刚在酒肆中险遭凌辱的一幕尚心有余悸,恐惧于那帮泼皮会找上门来。
整个下午,她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直到行将日暮也不见有人找来,那颗悬着的心才平缓地落下来。因为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嗓子已是干渴难耐,她一连喝下几杯清水,汗液从毛孔排出,感觉好了很多。可不知怎么的,她的心思从险遭凌辱又转移到出手相救的年轻人身上,那人身高当七尺有余,皮肤黝黑但却也是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从穿着打扮上看应该是个书生,但如此不凡的身手又让人对他的身世生疑,他究竟是谁?她独坐空房思量着他可能的身份,可一个假设推翻一个假设,仍然猜度不着。也许,正如那年轻人所说,如有缘再见,再认识也不迟。可是,真会有这样的缘分吗?幼微痴痴地想。正想得出神,一阵敲门声打消了她脑海中这段英雄救美的幻象。
“谁?”她突然警惕起来,好容易放下来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是我,我是前台伙计啊!”门外一个声音答道。
幼微这才想起来晌午让前台伙计给李亿送信的事,今天这一番遭遇竟把这事忘得干净,连忙把门打开。
“我下午一直没见你,还以为你不在呢!刚刚听掌柜的说你已经在房间里了,就过来看看,不过大白天的姑娘你锁什么门啊?”伙计进了屋。
“没什么,我刚才有些不舒服,休息了一下。我交托的事办好了吗?”
“当然,这是李大人给姑娘的回信,托我转交给你。”
接过信封,幼微反倒茫然了,她没有想到李亿会给她回信,自那年分别,她给他寄去了多少诗文、信笺,都如石沉大海、全无音讯。这是他回给她的第一封信。
“有劳小师傅了,这是一些小意思,不成敬意。”她拿出一些碎银递给伙计。
“这,姑娘,你已经给过我钱了。”
“没关系,拿着吧!”
伙计谢过,拿着银子出去了。幼微重新把门关好,打开李亿的回信,回信上写道——蕙兰,来信已收悉。读到你这一年颠沛流离的境遇很是伤怀,难以想象这一年你忍受了哪些痛苦,真叫人心疼;想到你每夜需靠醉酒方能入梦,子安恐怕从今起也不能安寝了。听说你已经回来长安了,深感意外,子安也想尽快与你见面,你提的会面地点太混杂,不大方便,不如就在三日后申时,约在翡翠楼中吧!你不必再回信答复,届时我会在那等你。子安复。
幼微执信的手微微颤抖,她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李亿向来都很会说话,懂得招女人欢心,信中的措辞情意绵绵,让人感动。虽然不能断定李亿信中所写是真情实意还是花言巧语,但李亿提出在翡翠楼见面的决定还是让她惊异和感动,这表示李亿还没有将翡翠楼变卖或是让予他人居住,在幼微看来,这也算是李亿走心了吧!
她推开窗户,长安已经入夜,满城的灯火阑珊,漫天的星光璀璨,倚在窗台上,看夜市繁华,车水马龙。听月茶社里琴筝和鸣,犹自笙歌,一派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