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柯阳芷相识的第五十九天早上,十七岁的沈昱对沈知年说:“爸,我不想出国了。”

“你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吗?”沈知年一边看报纸,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我……我……”沈昱想说,他留下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在他看来无法割舍、极其重要的人。但他只是支吾着,不能出口。“我……我怕出去后,语言不通,生活不习惯。”他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

沈知年合上报纸,双眼透过眼镜注视自己的儿子。三秒钟后,他换了个话题:“你最近英语学得怎么样了?”一脸慈父的微笑。

“马马虎虎吧。”沈昱低着头,声音含混。

“那就好好学,以后一定用得上。”沈知年走过来,拍了一下沈昱的肩膀,又转身离开。

“可是,爸……”沈昱急于从父亲哪儿得到答案。

“晚上再说吧,我现在要上班了。”沈知年做出一个拒绝再听的手势。沈昱的头更低了,心里有些许的绝望。

当天下午,柯阳芷逃学陪沈昱出来放风筝。

这是柯阳芷第一次逃学,兴奋而紧张。她不停地问沈昱:“不会有问题吧?不会有问题吧?”芷是那种渴望又害怕偏离轨道的人,注定一生要面对去或留,左或右,此或彼这道永远选不对的选择题。

沈昱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逃学了。母亲死后这一年里,他努力把自己过成一副流浪狗的模样,以期许父亲更多的关注。可是,当学校因他旷课过多通知到沈知年,并威胁要开除沈昱时,沈知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毕业后我会送你出国念书。”他又派秘书去了趟学校,便再没人提起开除的事了。事后,沈昱继续逃学,有时三四天不回家。此时的他已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可他早上了瘾,戒不掉了。

四月初的天气,风不是很大。风筝终究没能上天。柯阳芷怀抱着蓝色的大蝴蝶安静地靠在沈昱的背上。风吹起她细碎柔软的头发,不经意间漫过沈昱的脸颊。阳光穿透并不繁茂的大树,在土地上形成一块一块的光影。空气里有树上嫩叶子的味道,醺醺的。两个人闭着眼睛,希望时间可以在此时停止。

柯阳芷轻哼着这样几句:“Whoisthegirlwiththecryingface.Lookingatmillionsofsigns.”

“看来我爸是一定要让我出国了。”在歌曲的间歇处,沈昱叹息着抛出这一句。

芷继续唱着:“Sheknowsthatlifeisarunningrace.”

“这一去就不知道是多少年了。”沈昱的声音清楚却低沉。

芷唱道:“Herfaceshouldn’tshowanysign.”

“这一去就不知道是多少年了,不知道是多少年了!”柯阳芷的无动于衷让沈昱有些急了。他搬过芷的脸,狠狠地告诉她。只看见柯阳芷满脸的泪水。

“芷。”沈昱心疼地喊出她的名字。这是除了他母亲以外,第一个为自己而哭的女子。如此刻骨铭心的画面是沈昱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

他与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彼此。公园里的那座大钟骤然响起。此时,已到了傍晚时分。

晚上八点三十分,柯阳芷打给沈昱。

“请病假这点子真不错。妈妈认为我在学校上课,其他人以为我在家休息。还好,没有多事的同学打电话到家里表示关心,真是天助我也。”芷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窃喜,似乎很享受这次经历。

“你这可是犯错误哎,优等生。”沈昱轻笑着批评她。

“还不是你教的,你就是个大教唆犯。”芷淘气地说。

“那也得你愿意啊。你呀,打心眼里就是想逃学。要不,怎么我随口一提,你就答应了呢。”沈昱故意气她。

“……”芷突然没了声音。

“柯阳芷!阳芷!芷!”沈昱急急地叫了她三声。

又沉默了一会儿,芷缓缓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今天,怎么就会逃学,怎么就哭得一塌糊涂?”接着是一段静默的时间,电话里只有两人无比清晰的呼吸声。

良久,沈昱坚定铿锵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年少的誓言永远都那么完美,完美得让人心酸。所以当二十八岁的沈昱记起这句誓言,他的胃不可遏制地开始抽搐。

柯阳芷被他吓坏了。她一下子给沈昱喂热水,一下子打电话给浩君询问有什么方法可以治胃痛,一下子给沈昱做按摩,一下子又匆匆出去买药……

沈昱孩子一般任性地展示着自己的疼痛,存心要芷为他不停折腾。看着她手忙脚乱的身影,沈昱真的感到胃疼在一点点地减轻。我一定是心理变态吧。沈昱暗暗地想,否则怎么会愿意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但想归想,他又趁柯阳芷转身的时候,忙不迭地呻吟了一声。惹得芷心疼地说:“别急,别急,热水袋这就来了。”

沈昱从不曾在自己的前妻慕容樱面前如此这般过。柯阳芷所做的也已超出了一个保姆的职责范围。但对这一切,两人都浑然不觉。

凌晨一点,沈昱渐渐安静下来。他半闭着眼睛,双手交握,躺在床上。柯阳芷蹑手蹑脚地拿了水和药过来,小声地说:“到点了,吃药吧。”说着将东西放下,把沈昱扶起,靠在高的枕头上。

沈昱驯服地吃药,躺下,双眼痴痴地望着芷,无法用任何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直到芷要离开,他才匆忙地抓住芷的左手,有气无力地说:“我睡不着,你给我唱支歌好吗?”

芷愣了一下,接着驯服地坐在沈昱的身边。做保姆这几年里,一直浑浑噩噩的她不止一次痛打摸她手,占她便宜的男雇主。但今天她的手就那么被沈昱握着,脸上还不由自主地露出微微的欣然。柯阳芷那十年里从不曾清楚过的大脑,此刻仍是一片混乱。她右手挠着自己的头,眼神纯净如婴孩。

她说:“我……我唱什么好呢?”

沈昱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你想起什么,就唱什么吧。”

芷顿了一下,她缓缓唱出这样一首:“Whoisthegirlwiththecryingface.Lookingatmillionsofsigns.Sheknowsthatlifeisarunningrace.Herfaceshouldn’tshowanysign.”

沈昱开始还小声地跟着哼唱,后来就睡着了。梦里,他握着柯阳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芷,我是沈昱。我是沈昱呀!”

凌晨两点半,柯阳芷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转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开门离开。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