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以前的沈昱一直是驯服的,愿意听大人们的每一句话,并从他们满意的眼神中得到满足。即使曾生活在三教九流都有所出没的棚户区,他仍是远近闻名的好孩子。成绩好,有教养和安静是沈昱的代名词。在母亲李玉兰去世前,他都用他难得的出色和驯服安慰着母亲那颗永远伤痛的心。

沈知年一直对此颇有微辞。一个在事业上极有野心的男人,怎么会喜欢自己很有些女孩气的儿子呢?所以当沈昱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身上带着血和伤回到家里时,沈知年脸上竟有些许的兴奋。这才是男孩嘛。他让自己的秘书处理了那次打架的后续工作。钱自然是花了不少。最后,一句“还是少惹是生非,伤了自己多不好啊。”是沈知年对这件事的唯一评论。

这生平的第一架究竟为什么而打沈昱始终没弄明白。大概是某个人与某个人的小矛盾引发了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的大摩擦。那时他刚刚死了母亲,心中的积郁无从发泄,便选择了这个方式。当热气腾腾的红色液体从他的血管中喷涌而出时,强烈的快感压倒了疼痛。原来自己竟也是一个热爱血腥的人。这是沈昱始料未及的事。但更让沈昱始料未及的是父亲对此事的态度。他怎么可以如此从容地对待,如此轻描淡写地草草了事。仿佛他沈知年早有预料,并先知一样地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十六岁的沈昱感到仓皇和无助。那是每个人在突然遇到无所不能的神灵时都会有的感觉。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却是他永远高高在上,无法亲近的神。他能帮他解决一切问题,他却只希望他痛打他一顿,再帮他上药并严令禁止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形形色色的误解。往往都是我想要B,但你觉得A比B好,就死活把A塞给我。你费了天大的力气,我不领情,你委屈。我得了不想要的东西,推不掉也是苦不堪言。沈昱和沈知年父子的情况大抵如此。

所以当十七岁的沈昱拒绝出国留学时,沈知年只把它当作小孩子的目光短浅,一笑置之,并进一步安排沈昱去学开车,帮助他能更方便地在异地他乡生活。

沈昱很快就着了迷,上了手。沈知年甚至拨了司机陪他练车。于是他就在司机陈森的陪同下,开着当年显赫一时的奥迪转遍了家附近的大街小巷。

沈知年回家吃饭时,会询问沈昱车学得怎么样了。沈昱则极兴奋地向他讲解自己学车的每一点进步。这是沈氏父子最温情脉脉的一段时光。沈知年一边暗自庆幸自己的安排百分之百正确,一边赞叹儿子的聪明伶俐完全得益于自己的遗传。沈昱则是第一次有机会得到父亲如此多的夸赞。那些日子他过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再想起柯阳芷这名字已是两星期之后的事情了。

两个星期,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二万零一百六十分钟,一百二十万九千六百秒,对十七岁的柯阳芷,对一直将沈昱放在内心最深处的柯阳芷究竟是怎样的概念?十七岁的沈昱和二十八岁的沈昱都无从知晓。他努力又努力地告诉自己,那并不是很漫长的时间。但又控制不住地猜测,柯阳芷如今的遗忘是不是在惩罚自己当年的遗忘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了柯阳芷一眼。她正在微笑,完全沉浸在即将见到浩君的幸福中。

沈昱可以不用送她回家的。不过是取几件换洗的衣服,完全无需沈董亲自出马。但想见柯阳芷丈夫的念头搅扰得他不得不来。他希望浩君是个好人,能在过往的时光里一直善待芷;他又希望浩君是个坏人,能让自己有理由从他身边把芷带走。沈昱自己跟自己打的不可开交,听着芷的提示还几次走错路。逼得芷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用手势提醒他。

八成新的楼房与周围新建好的公寓没有太大的区别。有花有草,环境也不错。沈昱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感到安慰,又很快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芷兴奋愉快的背影。

刚进楼道,就听见一阵悠扬的二胡声。“浩君。”芷说着就往楼上跑。沈昱快走几步。楼梯有些窄小,他爬得气喘吁吁。还好,一转眼五楼到了。

浩君的俊美让沈昱吃了一惊。但更让沈昱吃惊的是,他竟是个盲人,还是个双目安然纯净的盲人。

柯阳芷坐在他脚边,一脸的虔诚,仿佛她眼中的男子就是她的神。沈昱看着这场景,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一曲终了,浩君抬起头,对他说:“我知道你是谁。”

那茫茫的,却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霎时刺破了沈昱的心口,隐隐的疼迅速蔓延全身。

“那你说,快说说他是谁。看你猜得对不对?”芷雀跃地在浩君身旁转了一圈。她这二十八岁不应有的天真让人看了难过。

浩君伸出手,准确地抚过阳芷的脸庞,笑着说:“就是他让我有了那套新衣服吧。”

“喂!你怎么每次都能猜到呀!这么聪明。”说着,柯阳芷在浩君脸上轻啄了一下,就旁若无人地跑进了另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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