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踩着御林军的影子一溜儿经过长廊,又沿着宫墙七拐八拐,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拐的,就拐出了宫。
朱寿深吸了一口气,异常欢欣鼓舞的样子:“总算逃出来了。”——那口气,跟被关了几百年一样,至于么?
夜已经很深了,又不是过节,街道上就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多少灯火,可是朱寿还是很高兴的样子,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有时候会突然冲到一个民宅前,使劲拍门,到门里有了动静,回应:“谁呀,有事吗?”
他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跳开去,躲到暗处,等着那些倒霉的人从暖呼呼的被窝里爬起来,顶着冬夜的严寒过来开了门,看见门外空无一人,扯着嗓子大骂几声,而始作俑者则在暗处乐不可支。
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乐的。
但是他显然就是一只被关久了的鸟一样,飞出来乐昏头了,一直走过好几条街才稍稍消停,也才发现一个事实,原来夜晚的街道这样冷清,什么可玩的都没有,就只有脚步声格外的响亮,仔细听,隐隐还有回声。
朱寿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了一阵,忽然转头同我说:“我爹带我出来玩,有时候也是没有什么人的。”
他常常提起他的父亲,那仿佛是很慈爱的一个人,我忍不住问:“你爹现在在哪儿呀?”
“他……过世了。”平平常常的语气,像是极力压抑。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认真难过的样子,于是扯扯他的袖子安慰他说:“他是很好的人吧,你想念他,他一定会知道的。”
“他是很好的人。”朱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口:“也是很好的皇帝,他过世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满朝文武都还想着他。”
“你爹——”我张大嘴:他爹是皇帝,那他岂不是亲王?
“是,我爹是皇帝。”朱寿的语气转淡:“其实我想,如果他不是皇帝,可能会过得快活一点,可是没有法子,我祖父就只有他一个子嗣,他不得不坐上那个位置。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很少有随心所欲的时候,稍稍出格的举动,都会被朝臣弹劾,所以他一直很守规矩,规矩得就像一个圣人,但是他心里,其实是不快活的,时间长了,抑郁成疾,还没到耳顺之年就过世了。”
他抬起头,看见天边一弯清月,就指给我看,说:“当皇帝的人,就和这月亮一样,六亲不靠,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谁都不可以信,谁都不可以喜欢,就好像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连他自己的光,都是冷的。”
果然很可怜,我瞧着冷白冷白的月光,深度同情厚照兄。
又庆幸道:“幸好你不是皇帝,不过你哥哥就惨了。”
“哥哥?”他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又笑着握拳扎了个马步道:“是呀,幸好……我也觉得,还是当个大将军最威风,最好什么时候边疆有事,我就骑个马到塞外去,像成祖皇帝一样,打得他们看见我的影子都怕。”
“你就吹吧。”我对这种没边际的话嗤之以鼻,一个从来都养在深宫里的将军,有多少本事,只能说,天知道。
忽然他眼睛一亮:“这里我来过——我爹带我来过。”
我定睛瞧去,原来是一座寺庙,上面挂了一黑漆匾额,匾上有字,不幸的是,这几个字……我不认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朱寿在这方面倒是知道不少,喋喋不休地跟我介绍,这是成祖皇帝宠信的一个和尚军师住过的地方,话说成祖皇帝原本是太祖的第四子,非嫡非长,太祖死后,将皇位传给皇长孙,皇孙要削藩,成祖皇帝不服,一口气从燕京一直打到南京,这和尚是出过大力的,只不知道什么缘故,既不要封赏,也没要别的什么好处,就在这寺庙里坐化了。
合着这和尚到人间走一遭就为了造反。
我对于他们人类的改朝换代或者皇帝更迭一向没有太多的兴趣,只觉得一和尚掺和到这里面去,有点古怪,就不怕造下杀孽被佛祖怪罪么?
信步走进去,佛祖塑了金身,挺慈祥的一张胖脸,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俩。
和尚早就歇了,朱寿也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几柱香过来,点燃了插在香案上,说要烧香拜佛,顺便许愿,还拉着我一起许,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的临时抱佛脚。我被他拽得袖子一紧,没奈何跪下,青烟袅袅地升了上去。
我转头瞧了一眼朱寿,他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原本没有什么愿望要许,忽地想起这一路来朱寿反常的兴奋,虽然在宫里他也有笑的时候,但是好像从来没有笑得这样畅快过,于是叹了口气,低声求佛,希望这小子以后都快快活活,不要像他爹一样。
以后……我走了以后,希望有别的人陪他说话,陪他聊天,跟他讲外面的事。
他一个人,实在是太孤单了啊。
我想起他说的月亮,那样清冷冷地挂着,所有人都只能仰望,确实……挺郁闷的。
“喂,你许了什么愿啊?”他拉拉我的袖子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这个道理都没听过,真是白长这么大。我挺不屑地瞧了他一眼,恍惚中仿佛看见上头佛祖贼眉鼠眼地笑了一下——眼花了吧,我皱皱鼻子,觉得佛祖不可能笑得跟一媒婆似的。
逛了庙,又东看看西看看,天色渐渐就要明了,我和朱寿这才又偷偷溜了回去,他拍拍胸口说了一句:“好险没人看到。”
“老奴在此等候多时。”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忽地跳了出来,阴恻恻地道:“将军,该上早朝了。”
把我和朱寿吓得原地栽了一个跟头,我翻了好久才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