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里,朱寿继续做他的将军,我继续埋头苦想,那个姓王的书生到底要我帮他捎个什么信,为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呢?

忽然朱寿旋风一样冲了进来,拍着水缸喊我:“阿夏阿夏,出来、出来!”

“又什么事啊?”我收了龟息大法,探出头来。

“大喜事,大喜事……据可靠消息,小王子近日就要犯边。”

呃……犯边,是喜事么?

还有,小王子又是哪个?

朱寿负手走了几步:“小王子就是鞑靼族的小王子,叫伯颜猛可,成吉思汗的后代,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是一个很能打仗的猛人,我爹还在的时候就屡犯边疆,我爹仁厚,没跟他计较,后来又三番两次,集结兵力,先后侵犯河套、陕西、宣府、大同,前几年还率十万大军进我大明边境,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嘿嘿,这厮这一次可落到我手里了。”

他握紧了拳头,就好像拳头里攥着一个小人,小人还在不听话地扭来扭去,最后被他死死卡住脖子,动弹不得。

“这么说,是你这个将军,要出去打仗了?”我听他的口气,这么兴奋得不正常,也只有这个缘故了,果然,他摸着下巴笑眯眯地道:“那是自然。”又凑到水边上问我:“你去不去?”

“我么……”我朝天上看了看,不知道我爹和我舅舅有没有发现我离家出走的事实,不过六表哥也许会帮我掩饰一二,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上下嘴皮一碰:“去。”

然后就去了。

朱寿虽然平时溜出宫有点谨慎过头,这一次倒是很有大将之风,也没多带人,就我和谷大用,三匹马,一溜儿就往居庸关去了。

一路都很顺利。这个边关实在有点近,一日一夜就到了,到了边关朱寿却不急着出关,反是叫谷大用前去通报,没多久谷大用就回来了,哭丧着脸说:“将、将军,他们不放我们出关。”

朱寿的脸阴了一下,我问:“为啥不让我们出关呀?”

谷大用瞟我一眼,摆一个“说了你也不懂”的表情给我看,我只好回头去拽朱寿的衣裳,朱寿知我的意思,也就顺口问道:“巡守御史是叫张钦的吧,怎么回复你的?我不是叫你带了圣旨过去吗?”

“张大人他说……”谷大用谨慎地低着头不去看朱寿的脸色:“他说,圣旨是假的。”

“真是假的吗?”我奇道:“朱寿,你哥可真不够意思,不给圣旨就不给呗,弄个假的算怎么回事?”

朱寿挠挠头皮:“圣旨么,当然是真的……”

“那他干嘛说假的?”

“他怕死!”朱寿还在踌躇,谷大用已经一口道破:“他要是放了皇……将军出关,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回头朝里那帮大臣肯定不会放过他,要是硬抗吧,他那脑袋也不够用,所以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圣旨是、是……假的。”

“你要过来打仗,你没跟你哥还有朝中大臣吱一声啊?”我不解地看着朱寿,好吧我明白他作为一个战争狂人对于打仗这回事儿的热爱,但是你一个光杆司令,带一小太监和一条不怎么靠谱的龙,你确定你是打算来守卫边关,不是过来收尸的吗?

“皇帝那儿我肯定是说过的,至于大臣……”朱寿垂着头:“我真要说了,他们肯放我出来么?肯定是一大堆劝谏,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废话,我要是好好坐在朝堂上,谁来打仗?难道靠他们的嘴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起先还有那么一点心虚,却是越说越大声,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终于下定决心,转头对谷大用道:“我亲自去,我就不信他敢不开关,大用,带路!”

谷大用吃了一惊,又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目光朝我看了半晌,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个什么意思,是不愿意去么?人都到了关口,不出关看看,这个挂名大将军能甘心么?明显就没戏。谷大用等了许久,也许是看出我这里指望不上了,就只好唉声叹气地乖乖带路。

快马加鞭,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关口,这一路也没什么人来挡着拦着,我正在暗自庆幸,忽然远远看见城门口坐了个干瘦老头,手里紧紧握着一把亮光闪闪的剑,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一行三人,咧嘴笑的时候森森一排白牙,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我没得罪过他吧?

要说起来,朱寿还真是好样的,到关键时候,一马当先就冲了上去,大声道:“皇上有旨,即刻开关放行!”

张钦眼皮也不抬,冷冷丢出来两个字:“假的!”

这下连我也沉不住气了,帮腔道:“是真的。”

“假的!”老头子显然不是一般的固执,我说一句,他立刻就驳了回来,顺便还扬扬手中的剑:“都给我回去,敢言出关者,格杀勿论!”

呃……有种!

我回头瞧瞧朱寿,他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我心里有点害怕,怕他们当真一言不合,血溅三尺,但是朱寿也只沉着脸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我偷偷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咱不跟这老头犟,我有办法。”

“哦?”朱寿的眼睛亮了一下,我比划给他看:“等天黑。”

——其实天亮也是可以的,不过我是很低调的一条龙,暂时还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飞起来吓唬人。

等到天黑,自然就百无禁忌了,先将谷大用打发回去,眼瞅着边关的灯渐次熄灭,只留了几盏,也被我一口气吹没了,然后我拉住朱寿,低喝一声:“起!”袍袖飘飘,我就带着朱寿飞了起来,才飞了不过一个多人高,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一低头,朱寿正紧紧抱住我的腰,满目惊恐,连牙齿都在打着颤,我奇道:“你怎么啦?”

“我……我恐高。”

我……

好在城墙不是很高,不一会儿我就带着他落了地,放眼看去,星月照着草原,莽莽苍苍,不时有兔子和狐狸纵跃而去的身影,而更远的地方,能够看见野马对月长嘶,红色的鬃毛被风吹得好看极了。

“这就是……成祖扫荡过的草原啊。”朱寿也像是被这样壮观的景致给惊呆了,半晌才出了这么半句话。

我稍稍有点同情地看着他:连京城都没逛过几回的大将军,看到这样辽阔的地方,不心潮澎湃才怪呢。

“我一定会守住这里,无论来的是成吉思汗,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他低声喃喃:“阿夏,你知道么,原来,我大明的京城并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南京,那里有玄武湖,紫金山,秦淮河,山水如画,六朝故都,但是成祖皇帝将京城移到了北京。”

“为什么呢?”听起来好像南京比京城还好。

“因为,”他收了笑容,正色道:“因为北京城外,就是草原,游牧民族世代逐水而居的地方,汉唐和亲,五代割地,两宋赔款,哪一朝哪一代不曾对塞外屈膝,成祖皇帝将京城移到这里,却是要让大明天子世代守着国门,用性命来守护大明的江山啊。”

我听他说得郑重,料想那位成祖皇帝也许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了,于是笑道:“那么后来的皇帝,都做到了么?”

朱寿的笑容一僵:“后来,我的曾祖父在瓦刺犯边的时候,点起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结果战前失利,君王被俘,瓦刺以我曾祖性命要挟天下,要求割地赔款纳贡,好在朝中有忠勇之士,当机立断,另立曾叔祖为君,方才免了举国大辱,但是自此之后五十年,我大明再无天子出征。”

他握紧了拳头,面上露出坚毅之色。

我不由庆幸道:“幸好你不是皇帝。”

他诧异地道:“你是怕我是皇帝,一时兴起,也要御驾亲征么?”

“不是啊,你要是皇帝,有你曾祖这个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谁敢让你出征啊,那你这将军梦,岂不是一辈子都圆不了啦,那多可怜。”我心里实在可怜那个被困在宫闱之内的厚照兄,方寸之地,他知道天下多大么?朱寿看到厚照兄,应该很安慰才对。

朱寿怔怔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激动地说:“阿夏,你真好。”

“我也觉得我自个儿挺好的。”我笑眯眯地回答。

后来起了风,朱寿连打了几个喷嚏,我就把他带了下去。

一夜里总在做梦,忽而梦到朱寿穿了黄衣服坐在一把金椅上,忽而又梦到他挥剑指挥千军万马,意气风发,又忽然梦到一群发式古怪的人一拥而上,把朱寿给抓了去,我急得要命,大叫:“放下他放下他!”

然后就醒了。

醒了听见外头挺吵的,出去一看,几个老头正跪在朱寿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住地磕头:“将军,您……跟微臣回去吧。”

奇怪,这些凡人怎么都这么多愁善感啊,动不动就哭,还年纪这么大了,瞅着怪可怜的,我就同朱寿说:“反正这关,有那个姓张的老头守着,你是肯定出不去的,要不,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两个老头听了前半段还好,听到后半段,哆嗦着又哭了起来。

朱寿大概也被他们哭得烦了,就一甩袖子,说:“回去回去!”

我们仨,就这样垂头丧气又回了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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