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沉默的羊角号
乡村手艺人生存状态素描之八:劁猪匠
小时候最怕劁猪匠。可能还是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吧,我们一帮小伙伴在稻场里玩耍,突然听到岭上有嘟嘟的号角声传过来,有人喊一声劁猪匠来了,于是我们就躲到床底下或草楼子上不敢吭气了。
现在想起来,劁猪匠的号角声可能是最早给我恐惧的东西。
这可能与劁猪匠劁猪这个场景有关。
劁猪是这样:劁猪匠把猪仔抓在手里,放倒在地,一只脚踏住猪仔的颈脖,另一只脚踩住猪仔的后腿,用刀在猪仔后腿前面划一道口子,然后把指头伸进去,抠一阵,抠出一截肠子,用刀割了。
这时候,猪仔死命地喊叫,劁猪匠一只手上全是血。确实让人感到残忍而恐惧。
另外的原因是:我们大队的劁猪匠周祖璋又是一个会“作法”的人。我们常常听大人们讲,他会许多神奇的法术。脚一跺,能把锁打开;而且还会“箍包”(鄂西一带,把人体上长的痈疽称为包),说他在一问一答之间,就可以把别人身上的包弄没了。他问来人,包有这么大吗?他这样问的时候,手在比划着,他比划得有篮球那样大,来人自然说没有。他就又问:有这么大?两手就迅速地往拢收缩。来人自然说,没有这么大。他就逐渐往小里比,最后两手合在一起,说,好了,你回去吧,包已经没了。而那人回到家里,屋里的人果真好了。
当然,还有什么隔山止疼、封狗子口、接妈子(让产妇来奶水)、让死猪走路等等被传得神神秘秘的事情。
我没有看到过这一些,但大人们言之凿凿。因此,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这个周劁猪匠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煞气”。
所谓“劁”,就是阉割。劁猪就是在猪还是猪仔(俗称“笼猪子”)时,割去雌猪(奶尖子)的卵巢(俗称儿肠子)和雄猪(鸭猪子)的睾丸,使其失去生育能力。劁猪匠除了劁猪,也还骟牛,给牛、猪治病,因此也称他们为猪大夫(牛大夫)。
周祖璋我看见过。大约是七十年代吧。那时他已经很大年纪了。我记得他的脸很瘦,头发花白杂乱,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山装。我记得他是因为那年我们家的一头猪病了,母亲要我去请他来整(治疗)猪。
这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了。这次,我找到了他的儿子周功会,因为周功会子承父业,也做了村上的猪大夫。
这正是采摘茶叶的季节。周功会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也是猪大夫,有点世袭罔替的意思哩),正在坡上摘茶叶。家里的一张篾席上,堆了许许多多嫩绿的鲜茶叶。一走进屋里,就有一股浓烈的青茶的芳香。
周功会见我问起劁猪的事,首先就向我说他父亲。他说父亲原来是“跑教”的。我不懂跑教是什么意思,问他才明白。原来他说的跑教是流动作业(相当于“江湖游医”吧),(我这样理解周功会说的跑教,可能是“教”与“劁”谐音,而说跑劁显得很粗俗,鄂西民间有一句骂人的话叫“作劁”,因而,劁猪匠们便把跑劁说成跑教),因为当时劁猪行医,没有人管,一切就看你的技艺。所以,那时候,他们必须要有号角。只有吹号角,才有人知道是劁猪的来了,正像货郎担手中的摇铃一样。
劁猪匠的号角一般是用羊角做成的。羊角就是普通的山羊角,把角尖锯掉,在里面塞上一个小哨子,号角就做成了。它的声音没有牛角做成的号角那么浑厚,可是很嘹亮。这只号角让人想起那时的乡村生活。
劁猪匠在密林里走着,远处有几处农舍,或者密林外的田间有几个农夫劳作。劁猪匠便把号角拿出来,嘟嘟的号角声穿过密林,向远处飘荡。这时,有人打开了房门,农夫直起了腰背,打量着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们中有人喊道:劁猪匠来了,于是便有人向他招手。他这时便走向一户人家。农家的稻场里,立刻就响起猪仔叫喊的声音……
周功会听我说想看看号角,立刻上楼把这个曾令我们闻之色变的号角拿了下来。周功会他们这一代人不再吹号角了。他把这支号角保留下来,可能不仅仅是对于令尊的怀念吧。
和乡村其他艺人一样,劁猪匠也需跟师学艺。周祖璋跟师学了四年。刚出师,去做艺(现在应该叫“行医”),被人抓去当兵,直到解放后回来。
为什么要学这么长时间?因为看起来简单的劁猪其实也并不简单。它需要好的手感。
劁猪的工具就是一把劁刀。大约五寸长,外形像枪尖,刀尖是菱形的,两边开刃。另外就是一根针,作缝合用。一般劁雌猪,需要缝合。
猪有雌雄二种,劁法也不一样。鸭猪,劁起来比较简单,只要把睾丸取出来就行了,而雌猪,就比较难了。劁猪匠要在猪的三叉骨(猪后腿前面的肚子一带)那个地方开一个口子,口子不能大,能塞进一根指头,然后,将食指伸进去,把花肠子(卵巢)抠出来,然后缝合。
关键在于劁猪匠能不能选准开口的部位,能不能在纷纷乱乱纠缠在一起的肠子中准确而快速地摸到卵巢(俗称儿肠子),因此,这就有些技术含量了。因为这个部位,有大肠有小肠也有儿肠,而且是不可能用眼看的,全凭手——更准确地说,是一根手指头的感觉。因此,劁猪匠们总结出了这样的经验:
“阴手进,阳手出,下下儿(每一次)不离三叉骨;大肠冷、小肠热,花肠子硬得像钢铁。”
作为动物躯体内的器官,部位和形状大体是相同的,但世界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两匹树叶,就是说,劁猪匠遇到的每一个猪都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因此这就需要长期的实践,积累经验,练出较好的手感。
有经验的劁猪匠还能从猪仔的叫声中去感觉。当手触到猪仔的儿肠时,猪的喊声会发生变异。音色(劁猪匠们称“腔板儿”)比先前更加尖厉,音调突然间提到最高,直到再叫喊不出来的地步。
劁猪匠除了劁猪,还要劁其他的家养动物,譬如牛、羊、鸡、狗等等。
“劁”在过去是劁猪匠的主要职能,现在有一些变化,还要给牲畜治病,防疫等等。因此,一个合格的兽医,假如不从专门的学校出来,像早年那样拜师学艺的话,就需要学习两到三年。
猪是农家的一件大宗商品,许多农户,一年四季,几乎就靠喂猪挣得一笔较大的收入。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代,农家靠养鸡卖鸡蛋来换煤油照明,而要添置新衣裳,或做别的什么事情,就依赖于卖猪。猪也是农家最主要的肉食来源,最好的“油水”。乡村人家,一般不吃别的肉食,只吃猪肉,而猪肉也不能到集市上去买新鲜的,只能吃腊肉。往往,一头猪,是农家一年的荤菜,一年的“油水”。因此,农家是十分看重自家的猪的。那么,要把猪养好,养得肥壮,劁猪就是必不可少的。
劁猪匠自然深谙农家的心里,因而每当他把“东西”从猪仔身上拿下来以后,就会用力往上抛,口里念道:
“甩上屋,三百六!”
“甩上天,长一千!”
这相当于一个祝愿吧。这时东家就会笑盈盈地,边舀水劁猪匠洗手,边说一些感谢的话。
许多劁猪匠还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将刀口缝合后,往刀口处吐一口唾沫。
为什么吐?他们认为劁猪匠口里的唾沫是消炎生肌的药,可以使伤口愈合更快。
乡村有一句俗话:“人畜一般”。是说人和动物都是一样的生命,人应该对动物有怜悯之心。这当然是对的。但从劁猪这事上看,人和畜还不能“一般”。你说,人要这样捣鼓还有命在吗?刀是一把用了几代人的刀,而且手术前也没消毒、也没给猪服什么抗生素、打个消炎针什么的,就是这么一泡唾沫。
这不能不让人惊叹动物的免疫能力和生存本能。
但不是说劁猪就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劁猪匠最害怕的是止不住血。止不住血,东家就会去找劁猎匠,劁猪匠要来检查,看看是内流还是外流。外流,就打止血针,吃止血药,内流,就不好怎么处置了。这时,他们会找一些理由来说服东家。他们说,这猪是“雪花肠”,碰不得。或者说,这是哪个人“掰精”了,“抽海”(一种让动物血流不止的巫术)了。
我问周功会究竟有不有“雪花肠”和“掰精”的?周功会笑而不答。
也有劁猪劁不好的。那些没有劁好的猪,长大了,也起圈(发情),不肯长。乡人们俗称“淫花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