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作业方式是做上工,就是到东家老板家里去做。他们父子俩,一个背着工具,一个肩着柯片,行走在黄昏中的山路上。到22岁时,彭文出师了。

父亲一生带徒16个,彭文相信,那可能是篾匠们最辉煌的光景。

篾匠的工具看上去不很复杂,一把下篁刀是最主要的工具,再就是小锯、窄刀、柯片、度篾齿、剪子、刮刀等。

下篁刀和普通的镰刀不同,它没有弯度,是直的,很厚,前面也没有刀尖,比后面略宽,形状很像剃头刀,它的主要用途是劈竹、下篁、分篾等。窄刀就是两个柳叶形的三角形小刀,它们两两相对钉在木板凳或者木板上,像一只黑蝴蝶,主要用途是使每一匹篾宽窄变得一致起来。度篾齿是一个“z”字形的铁器,主要用途是给篾或者竹片引路。柯片是竹制的长短不一的竹板,在打板篾的时候用它们使篾靠紧,减少篾片间的空隙。

篾匠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划(划,方言读第一声,有剖、劈、分等意思)篾。篾在篾匠那里,有两大类:圆篾和板篾。

圆篾,只揭去了篁,并用窄刀打去了篾的锋棱,它主要用于织背篓、背筐、撮箕等物,因其形状相对于板篾而言,几乎是圆形的,所以被称为圆篾。板篾是在篾上一层一层揭起来的,薄而软,主要用于编织晒席、簸箕的折子等等。

其实,对于一个篾匠而言,篾远非这样两种。这只是两大类。譬如说织一个簸箕,除了既要板篾,圆篾之外,还有夹口篾、榔子篾等等。

因而,学篾匠首先就要先学划篾。这是最基础的基本功。

划篾之前要先劈竹。劈竹看起来是十分简单的,但要把竹劈好,也是有学问的。一根竹子在手,一刀下去,首先将竹子一分为二,这两块一般是等分的。但不会劈的话,两块就不等,另一块或者在中部就“豁开”了。这样就把材料浪费了。

划篾,特别是揭板篾,那就更要技术了。板篾是从竹片上一层一层揭下来的,一只竹片,有的可以揭出五六层来,厚度不足一毫米。要揭出这样薄的篾片,开始在竹片的一端如何开口,怎样才能把篾揭得厚薄均匀?全靠手的感觉,非经过长期的训练不可。

除了划篾,篾匠的基本功还有编织。篾匠全靠手法灵巧娴熟,手法的灵巧程度,决定他做一件篾器所需要的时间和质量。有的篾匠,一天可以打一床晒席,有的却打不了一只背篮。这就在于手法的快慢了。以打晒席为例吧。晒席的编织方法是纵横交织的,好像布纹一样。要把一匹篾织入其中,要把直篾跳着捡在手中,然后再置入新篾。这就有两种捡法,一般的篾匠,是一双手捡,右手去捡,然后放入左手。而有的篾匠不这样捡,一只手从左捡起,一只手从右捡起。这样功效提高一倍。那时,软如绸缎的篾片在他手中跳动,发出一种嘻嘻索索的声响,就像他的手变成了一只兔子,在田野上蹦跳、起舞。

划篾和编织是篾匠最主要的基本功,看起来简单,但要达到精熟的程度,要经过多年磨炼。

彭文说,他跟着父亲学艺的时候,一天只削了三匹锁口篾。可见要把一根竹子变成软如绸缎的篾,再变成一件美观而耐用的篾器,要经过多少时间的磨炼。

彭文说,他跟父亲学到二十二岁。

篾活相对其他手艺是轻松的,生产过程中的风险也较小。但因为毕竟是使“快家业”(方言,泛指刃口锋利的刀具)的,而且操作的对象也很锋利(竹、篾剖开时,不经过处理,楞口十分尖锐),操作的方式也较特殊(一般是在自己的膝盖上使刀),因此,常常会发生一些“带伤”(如刀砍了虎口,伤了膝盖头,割了手指头等等)的事。

彭文说,篾匠十分讲究劈第一根竹。如果开工时劈的第一根竹,劈豁了,或者伤了手,或者中间断了,那就“不顺”,要么东家不顺,要么他们不顺。他就有这样的经历,那是在1999年,他在巴东一户人家做艺,第一刀下去,把虎口划了三寸长一条口。父亲怪他不小心,说了他几句,然后就去睡了。最后决定不在这家做下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东家家里果然生出一连串的事情:儿子媳妇拆婚了。

这可能是一种巧合。但是篾匠做上工,劈第一根竹子要特别小心那是真的。一般要选择一根好竹,没有虫眼。这算是篾匠的生产禁忌吧。

他还讲了一些他不理解的事情。譬如有时上工,人就是犯迷糊。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这个时候,就不能动刀了,动刀准出事。

还有一点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彭文说,这是“传教”(一种传袭下来的行业禁忌)。我问篾匠的祖师爷是谁,他说,传说是鲁班之妹。

其实,这种“传教”,应该是有道理的。因为,篾匠主要依赖自己的双手,手受了伤,自然无法工作。如果强行工作,或许会伤得更重。

这时我想到了篾匠的手,我想那一只灵巧如燕的手,那早已被竹篾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所有的柔软都被篾一点点索去的手,应该还带有许多陈年的伤疤吧!是不是像大地上的沟壑一样冷静而亲切呢!

对一般的篾匠而言,麻篮簸是最难织的。麻篮簸是一种直径一尺左右,深度三四寸的小型笸箩。其实这里的簸只是借用字音,严格地说,它和簸箕之“簸”是两回事,在读音上也不完全一致。在鄂西方言里,簸箕之“簸”读第四声,麻篮簸之“簸”读三声。

麻篮簸是闺房用品,用以方便姑娘学习女红,或者做针线活。因此,姑娘出嫁时娘家也陪送麻篮簸。

既是陪嫁,除了实用外,更要求美观,因而它逐渐变得具有工艺品的意义。

首先,要选择好竹,一般以水竹(性软)为主,要竹节几乎是等距离的,没有虫眼,更不能是膘竹。

选好竹后,就是划篾、制篾。编织一只麻篮簸,需要七种篾:织篾(编织外套的圆篾)、圆光(外套底部用篾)、扎口、夹口、盖口、折篾、囊子(外套中间部分的硬篾,是麻篮簸的骨架)。这每一种篾,都要上刮刀,使每一匹篾变得表面光滑。而扎口篾(竹青部分),要用水煮,使其变得像线一样绵软。

而最难的是折篾。折篾就是编织里面部分的用篾,像织簸箕一样,里面是用板篾。它的复杂就在于要用篾织出花纹。织出花纹就要几种着色的篾。譬如说要黑色的篾,就要用核桃树皮(根)熬汁,然后把篾放入其中,煮五六个小时。要红色,要先用油漆染篾,染后再上清漆。这样才不会毁色。

把篾制好后,开始编织。折子要织花纹,什么样的花纹,决定着篾的穿法。一般在中间位置要织双喜,四周织万字花等等。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致的步骤。至于究竟每一种篾要制到什么程度,花纹是怎么编织出来的,那简直就是一个难以说清的事情了。

顺便说一句,麻篮簸既是陪嫁,一般来讲,娘家都会织两个(一对,成双成对的意思),对里面的花纹要求有一些变动。

除了麻篮簸,比较难做的还有面筛。面筛在过去是用得十分普遍的工具,它主要用来筛玉米、小麦面。它的难点在于编织折子。折子篾要制得一般粗细,跟线一样,而编织的“眼”都要一般大小。这么细的篾在编织过程中,最易折断。而一旦有某一匹篾断了,整个折子要重新再来。

彭文说,他在学织麻篮簸时,就挨过父亲的打。那是他织折子时没有注意,把花纹织到边上去了。

彭文学成以后,曾经远到川省去做艺。四川的篾器在全国享有盛名。在这样的地方做篾活,有一点鲁班面前抡斧的意思。但是他选择了自己熟悉的业务:织挑篮。那是农家卖米用的。特殊的要求就是大小一样。他在四川做了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现在,他不到外面去做,也不做上工了。原因很多,一是人们对篾器的需求小了,二是他找到了一种新业务:织背篮。

这是一种长方形的笸箩。这种背篮的需求量加大,是因为一些地方大面积种植柑橘。因为这种背篮,小巧轻便,便于柑橘的采摘和运输,因此大受柑农欢迎。

而因为他的背篮质量很好,因此,俏了起来。

背篮的畅销和同行的减少,使篾器在价格上已与过去有了较大的差距。他父亲做艺的时候,一只脚背篓只卖5块钱,现在卖到了50块;一只背篮过去只卖几块钱,现在卖到35元。他一天时间可织两个背篮,除去购买竹子的钱,他每做一天,大约可以获利60元。这在他生活的地方,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彭文现在正在家里织背篮。因此屋中摆满了已经育好的摪和大量的织篾,屋角也摆了一些背篮,我问他一年要织多少背篮,他说要八吨竹子。

这些竹子都是在能够伐竹的时间里(有些时间不能伐竹,如三月份,正是竹子发笋,生长的旺季,水分很重,这时的篾容易被蛀,同时又对竹子的生长不利;下雨天也不能伐竹,伐后容易长竹虱子)买来的。现在是四块钱一斤。

也就是说,现在,因为背篮,彭文把篾活坚持了下来。而且收入还十分可观。

他年纪不大,40岁左右。我问他有哪些想法,他说,原来(指学艺的时候)他想,篾匠可以干到很大年纪,但看起来不太现实。我问为什么,他说最多可以做到六十岁,因为划篾的时候,常常要用牙齿咬篾,所以牙齿掉得快。而牙齿一掉,就咬不成篾,也就做不成了。

听了这话,心里有点怆然。我想起了篾匠划篾时的姿态:他们右手拿着下篁刀,左手拿着待划的篾片,头低着,全神贯注地,轻轻地用刃口在篾片上揭出另一片篾片来,这时他们的头更低了,直到他们用嘴咬住那一片篾,把篾撕开,然后才摆一下头。像猎狗抓住了猎物那样扬起成功的脑袋……

但听起来更不是滋味的是他的乐观。20年,也就是说他60岁以后,还需要这么多的背篮吗?

也许要。也许那些现在被人们唾弃的篾器,那些叫人感到温情脉脉、似乎有着能和人一样呼吸的篾器,会再回到人们身边。

因为,毕竟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在重视绿色,而篾器是环保的,它让人感觉到另外的意义。

200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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