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情,在城市或者经济条件较好的农村是不太可能的。谁喜欢一个铜匠在自己家里给别人做工,成天敲敲打打,烟飞灰漫?可是在那些偏僻的乡村,这就不是一个问题。这自然有铜匠自己的工作,譬如,对东家态度好一点,有时送给东家一只铜簪,一个小汤匙,有时候,给伢儿一点小玩意儿等等,总之,炉子一旦立在谁家里,铜匠就会和谁处得很好。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地人的淳朴。他们对这些不会计较。所谓人情大如天,他们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不愿意得罪村邻。

炉子立好,铜匠就开始打铜了。首先是化铜,把“夫食子”(木柴燃烧后的一种炭)放进炉里,用火引燃,然后坐在一个很矮很小的小板凳上,拉动风箱,炉子顷刻间就会亮起来。再后,把一些破铜器放进化铜罐里化起来。

化铜应该说是打铜的第一道工序。这里的关键是兑锌。兑锌多少要看东家提供的铜是什么样的铜,是紫铜、还是黄铜、白铜,而同是某一种铜制成的器皿,其配比也不一样,因而化铜时兑锌的分量也就不一样。如有一种铜钱,当50的和当20的就不一样。因而这全靠铜匠的经验。化铜的第二个难题是加锌。我们已经知道加锌会被认为是掺假,而一掺假,东家就不会信任了,在一个山村,假如有人认为你掺假,那你这活就做不下去了。而有的东家为了防止铜匠“掺假”,会在化铜的时候,一直守在炉子边上。这时要成功地把锌兑进去,就要费一些脑筋。“老板,能不能帮我倒一杯茶去!”他这样说。山里的人毕竟是淳朴的,匠人给自己做艺,能不倒杯茶吗?于是倒茶去了,这时铜匠迅速地把放在风箱的小屉里的锌拿出来,丢进化铜罐了。

打铜赚钱,赚就赚在锌上。锌的价格只有铜的一半。但如果锌兑多了,打制铜器的时候,铜就会裂口,这样就很难把东西打好了。偏多,打出来的铜器带红色。

化铜还有一个火候问题。要看到罐子里都放亮了,看到渣子在里面旋转。其实,这可能就是沸点吧。

铜化好了,倒进一个模具中冷却。然后按照需要开始正式打制。如打耳锅,就将铜冷却成一个圆饼形状,然后用琢(方言念zhua)锤(一种丁字形的铁锤,形似挖地的镐)打制,一点一点地展开。慢慢打制出一种形状。

岳魁刚说,他们会打的铜器主要有:炊壶、酒壶、锣、唢喇、钵(一种响器)、各式烟袋、耳锅、汤匙、面盆等等。在这些铜质器具中,最难打的是唢呐。唢呐的喇叭口,要有弧度,弧度要合适,否则,吹不出声音。这是其一。其二,唢呐要美观,让人从外面看不到焊接点,就要在铜管里面焊接管缝。铜匠焊接(俗称烧焊)和铁匠不一样,因为炉子的位置相当低,炉面离地面只有二十公分高,而焊接的时候,铜管要放在炉里烧着,这时,人就要趴在地面上,头侧睡在地面上,手里的焊接原料才能伸进铜管里去。

铜匠常年远走他乡,有时半年,有时一年回家一次,因此,铜匠们十分喜欢在作业的地方认“干爹”、“干娘”“干女儿”、“干儿子”。一旦有了这层关系,陌生的他与他们之间便有了某种亲缘关系。他们就有了一个在异地他乡的落脚之处。他们便把沉重的配料锌放在那里。而在一时找不到活做的时候,也就落在那里吃住。

有些铜匠时间住久后,与他们有了感情。因此,对于铜匠,便有这样的俗言口碑:“十个铜匠九个嫖,一个不嫖是个苕。”(后来,汽车和公路出现后,人们把这一说法张冠李戴到司机头上)这种说法,只不过是对铜匠“好色”的夸张,与实际的情形大相径庭。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品味出打铜的艰辛,以及铜匠特殊的生存智慧。

岳魁刚谈到这里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这样,他抿嘴而笑,停了一下,说了一句:“我师傅倒是这样。”他接着说,他师傅有一个相好,那个相好的男人在学校里做饭。师傅就一直歇(下榻)在她家里。那个相好,对他师傅相当好。师傅把自己的孩子带过去,相好帮着照看。有时候,他们这些徒弟一时找不着事做,也到师傅的相好那里去蹭饭吃。师傅的相好竟然乐颠颠地。

现在回忆起这些事来,他们脸上有一种庆幸或者说甜蜜的感觉。毕竟这一切都是打铜带来的呀!

九十年代,他们的生意渐渐少了。原因主是要铝制品的普及,再就是铜的金贵,铜价涨了好几倍。过去4块钱一斤,现在涨到20多块,如说一只铜脸盆,现在单铜钱要150元左右,工钱要200元,就是350元。而一只塑料面盆只有几块钱,搪瓷面盆也只要几十元。因此,人们便不怎么打铜了。

没有人请他们打铜了,岳魁刚他们只好回到村上种地了。虽然他们明知道时代向前行进,他们从事的这个职业也会越来越落寞,但他们却没有把风箱,砧子这些工具,这些帮他们挣来了砖预结构楼房、这个帮他们挣来媳妇、帮他们成家,给他们生存和快乐的“朋友”(衣钵)丢弃掉。他们把它束之高楼,像某个荣誉一样珍藏着。

铜匠这个职业也几乎消失了。现在,我们再也看不到那些闪动在农家的熊熊炉火,听到那些叮叮当当地敲打声。而农家的餐桌上,火塘里,也鲜见那种铜质的充满富贵气和精致生活味道的金黄器皿。

——那好像是一个梦。

2007年8月

◎暮色苍茫

乡村手艺人生存状态素描之五:篾匠

在乡间行走,时时会与各式各样的篾器不期而遇。男人背着背篓或者背篓上压着背筐,女人们臂上挽着各式各样的竹筐;农家院内,墙外竖着晒席,或者铺在院坝里的晒席上晒着红红的辣椒;倚门而坐的妇女正在做针线活,她们的身边,一定有一只精致的麻篮……

乡村生活似乎有了这些竹器的参与,变得温情起来。

篾器的运用,十分广泛,农家的生产和生活,播种和收获,几乎都有篾器的参与。

鄂西一带主要的篾器有:背篓(三斗背、二斗背、小背篓、娃娃背、脚背篓等);背筐(大背筐、小背筐、背篮、摇篮、粪背筐);撮箕(大撮箕、小撮箕,扭粪撮箕);簸箕;晒席;凉席;筛子,提篮;麻篮;团窝;簸子;刷子等。

专门从事篾器制作的艺人,就是篾匠。

我们队上,曾经有好几个篾匠。最有名的是杨师傅和屈师傅。杨师傅是个老篾匠,距我们家很近,曾经给我们家做了好几次艺。我很想去采访他。可是旁人介绍了他的情况后,我放弃了采访的想法。

篾器不俏之后,杨师傅做过许多努力。他打麻篮簸(一种小巧的笸箩,供妇人家装针线、补丁、鞋样用),在里面织花,织“福”、“禄”、“寿”,希望用把小小的麻篮簸变得美丽的方式来拯救自己的生意,可是坚持不下去,以后又扎竹椅子卖,也没有好生意,于是就改行了,学剃头。

杨师傅手艺很好,人也不错,爱开玩笑,他做艺的时候,还可以给人讲讲故事,他“失业”的原因是一些塑料制品的出现。

塑料制品首先取代了一些厨房间的用具,如篾沙撮。沙撮是洗菜、滤米用的,现在有了塑料的,钢丝的,很便宜,所以,人们都不请篾匠织沙撮了。而背篓,这个用得广泛的工具,却因为摩托车的普及和塑料编织袋的出现,被冷落了。譬如,过去人们从地里运苞谷(玉米)棒子回来,是用背篓或者背筐来背,现在,他们带上几条编织袋,然后拴到摩托车上就拉回来了。

提起篾匠,最有讽刺意味是我们小队(现在改称组,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两个学篾匠的。一个是大姐夫,他学成以后,只做了半年,就没做了。另一个是谢永波,他学成之后,可能给别人织过几个提篮子,也没做了。我问谢永波,怎么不做篾活了?他说,没有事做。我问他那些工具还在不在?他说,早就丢了,只看(鄂西方言,表示不确定)下篁刀子还在不在。

终于打听到一个现在仍在做活的篾匠,叫彭文。于是我赶了过去。

彭文的手艺应该称作家传。他祖父彭淑芝,会圆篾(背篓等工具用篾的统称),祖父让父亲跟一位姓屈的师傅学了板篾(晒席、簸席等用篾的统称),于是他渐成了仓坪一带鼎鼎有名的篾匠。彭文的手艺就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

他学篾匠那会儿十八岁。原本打算学木匠,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改变了他的初衷:因为做木活需要有一个好的体质,而篾匠无需消耗太多气力,而且可以一直做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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