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的挽歌

村手艺人生存状态素描之六:石匠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广大的农村,谷仍是用石磙碾下来的,米是用石碓舂出来的,面粉是用石磨磨出来的。石磙、石碾、石磨、石碓……不知道出现于何时,但可以想象,它们陪伴人类走过了十分漫长的岁月。

石磙是用来脱粒的。稻谷、麦子、豌豆、胡豆等等作物,就是靠石磙的碾压,籽实才能从禾杆上掉下来,成为粮食。石磙有两种:一种是布条磙,大约两尺长,一头稍粗一头稍细、中间钻有圆孔。另一种是组合磙,由三个厚约五六寸的石饼组合起来,中间亦有圆孔,用木棍穿连起来。

打谷是石磙最主要的用途。一般是这样:人们将从田间背回来的稻子均匀地铺开在稻场(院坝,鄂西一带称作稻场)上,晒到太阳偏西,禾杆枯焦,这时就把牛牵出来,把石磙套上去,让石磙从里到外一圈圈碾压。

石磙在碾压时,相互碰撞,发出砰隆砰隆的声音,稻场上也立刻飘出一种裹着青草味的谷香。石磙碾压一遍。大人们便用杨杈(一种“人”字形的木质工具)把碾压过的稻草翻过来,这时稻场上已落了厚厚一层谷了。

打场一般都在太阳下山之后,往往会持续到夜间。这时月亮升了起来,照着拉着石磙的牛和翻动着稻草的人们。这时候,人和牛以及影子活跃在山村的院坝上,组成一幅充满喜悦和恬静的山村丰收图。而我们,常常会在石磙转过去的时候,大胆而恣意在稻草上追逐、打滚、蹦跳,挥洒着山娃子们快活无拘的野性。

石磨,有大磨和小磨(手磨)两种。大磨与北方的磨略有不同。北方的大磨,磨盘上是一个石磙,利用石磙在磨盘上碾压,而把要磨的东西碾碎;南方的大磨,是两块磨盘,磨盘的一面有密集的磨齿。两块磨盘扣在一起,上面一块中间有一圆孔(俗称磨眼an),粮食从此进入磨中。磨盘的两个方向上装有木桩(磨手),以便和动力联结(马、牛和大磨联结的那些的工具叫做“套”,人一般用扁担、或一种专门磨杠。这算是大磨的附属设施吧)。大磨一般用来磨小麦、玉米,以马、牛或人拉动上面的磨盘。大磨的直径一般在两尺左右,因为要有马、牛或人转动的空间,因而一般摆在专门的房里。这间房被称为磨房。

大磨一般是大户人家的,一般是需要较多的麦面和苞谷面的时候(如过节,过事)。一般农家,只有手磨,必不可少。

推大磨,需要赶磨。所谓赶磨,就是驱赶拉磨的牛、马,或者为它们驱赶那些死皮赖脸追逐着它们的蚊子。赶磨者一般由小孩子来充当,他们手中拿着一匹捶软的棕叶,在牛和马的身后亦步亦趋,时不时往牛和马的屁股后面挥一下。

磨面时一般是一边磨,一边筛。马蹄得得几声响,磨一转动,一股新麦的香味顿时弥漫起来,雪白的面粉像雪一样一片片贴着磨盘落到干净的磨板上,眨眼间整个磨盘下面就出现一道雪白的线,再推几转,面粉一点点增多,慢慢地变成那种像落满了积雪的山峰。这时,头上包着毛巾的母亲或者姐姐就会用撮瓢把面粉撮起来,端到摆在磨房角落里的一只大腰盆前面,倒在事先准备好的络筛里。她们摇动络筛,精细的粉末便落入盆底。

我就赶过许多次磨。现在想起来,它似乎蕴含了某种特定的意味。

小磨的用途更广泛,除了磨苞谷、小麦,还用来“推浆”:譬如磨黄豆打豆腐、磨玉米浆做浆粑粑,磨玉米浆熬糖,梭(剥)谷壳、荞麦壳等等。

小磨的体积小,也是上下两块磨盘,它放在一个长方形的木架上,人站在一边,用磨抓子(一种“丁”字形的木质工具,它一头放在磨手子里,另一头被推磨者抓在手里)推动磨盘。一边有人坐着,往磨眼里添加要磨的东西(喂磨)。

推手磨需要一定的体力。想一想,我大约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能推手磨了。我记得母亲不断地要我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而我,当时却以自己能推动手磨为骄傲。或许我在显示我的劳力不错。

印象最深的是舂米。大约是过年前吧。姐姐们把谷子用手磨“梭”(将谷壳剥离)了,就大袋小袋的背着去舂。碓是这么一个东西:一个碗形的碓窝埋在地面以下,一根木梁上绑上一个石柱(俗称碓脑壳),木梁下面有一个支点,人站在碓窝的另一端,踏动木梁,让碓脑壳翘起,落下,翘起,落下……把米舂“熟”(从手磨里梭出来的米粒,表面不白,不易煮。经过碓舂之后,米变得雪白,透亮)。

可能是要过年的缘故吧,我们去舂米的时候,那里等候了很多人。她们(一般是妇女和小孩)在那里说笑。自然就开始了一种劳动的协作。不管是谁的米,都会帮忙踏动木梁。看起来,碓脑壳像一只啄米的鸡……

石器是人类开始时最主要的工具,考古学家从石斧的刃口上判别人类生存的时代。它是人类社会文明程度的一种标志。换一句话说,人类的进步进化,是从利用石器开始的。

直到从石头里面炼出铜、炼出铁,人类才开始进入另一个时代,有了另一种文明。从而,以用从石头中提炼出来的铁器,开始了对石头的雕琢,和土地的征服,开始让人类的生活变得轻松和精致起来……

石器伴随人类行走了几千年上万年,作为生产工具和生活工具的石器现在却越来越稀少。而以制作石器为生的石匠也已几近全部退出历史舞台。

我五月份回到老家,终于打听到村里还有一个石匠。于是租了一辆摩的去了。

当然,在此之前,我曾经搜寻过那些我熟稔的石碓、石碾、石磨等等,可是已不能如愿。现在保存得比较完好的是人们甩在屋前屋后的手磨。而石碓和碾槽、碾盘已难觅踪迹了。

乡村石匠主要就是打制石磨、石碾、石碓、石磙。脱粒机、打米机、粉碎机、干湿磨的出现和普及,石磙、石磨、石碓、石碾已不再为人所用,因此,在我去找石匠的时候,心里想着,他,可能是末代石匠了,或者说是最后的石匠了。

他叫郑光华,我问他现在还打石头吗?他说打。我问打什么,他说主要是打碑,有时候,也给人家打一打建房的水脚石。

打碑,已经是石匠最主要的业务了。这是不是石匠最后的挽歌,是一种无奈的谢幕?

郑光华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学石匠的。那时他14岁,他学石匠的动机很简单,“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因为他们一家五兄弟,家大口阔,生活很困难。他想吃饱饭。

相比其他的手艺人,石匠是比较辛苦的。因为他们的作业点常在野外,同种田种地一样,要受风霜雨雪之苦,而且,还需要足够的劳力和悟性。所以,一般的人,不愿意学石匠。

但郑光华却铁了心要学。他想石匠这门手艺,虽然辛苦,但毕竟比种田的收入高,还且也不会失业。于是,他装了“盒”(一种长约两尺宽一尺的长方形木盘,用以放置礼品,礼品一般以烟、酒、糖、面条、猪腿、鸡蛋等,广泛用于拜师、谢师、求亲等),在盒里放了一套衣裳。

首先就是学劈石头。因为石匠要打制器具,首先要有材料,这跟别的艺人也不一样。别的艺人,材料都是东家自备的,而石匠要自己去取料。因为,只有石匠才能辨认哪种石头可以打门槛,哪样的石头能打磨。这是一方石山,上面长满了荆棘。他们先要把荆棘除掉,然后仔细地辨认石头,是青石,还是老娃石、掉灰石、响班琴(这些都是石匠称呼的石头名称,不知它们究竟是怎样的石头),如果正是他们需要的那种石头,就开始取料。

口诀是这样:“掏三钻,打穴眼(an)”。即,先用钻子打眼,约一尺远一个,把眼打好后,把铁锲子打进去,然后用力敲打铁锲子,让铁锲子把石头“胀”开。

取石头,行话叫做“发青山”。如果是建房取大门料,还要先看看日期,择吉日。

和所有手工艺人一样,石匠带徒,一开始师傅不会教你做什么东西,而是熟悉规矩,干杂活,等干到一定程度了,才让你摸家伙,教你使用工具。

石匠的工具主要有:墨斗、曲尺、五尺、龙骨(装置钻头的套子)、锤子、钢钎、扁钻、小钎子。

墨斗是一种丈量工具,由一个墨盒和一个小转轮组成。墨盒里面装有棉花之类的填充物,让墨汁浸透,转轮上绕着很长的线,线从墨斗中拉出,自然就粘了墨汁在上面。这样,要取材料或将材料取直时,就弹线。将两点固定,把线绷起,然后弹下来,一条又直又细的墨线就落在石头上了。因为石头有时候是黑色的,因此,石匠的墨斗,常常用红色的印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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