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说玄宗

乡村手艺人生存状态素描之四:铜匠

找到岳魁刚是因为老冀。这是因为很偶然地听说给他做工的人中,有几个人是铜匠。老冀本来是个公务员,退休后,自己办了一个三峡植物园,聘了一些人,把三峡工程蓄水要淹没的荷叶铁线蕨、梳花水柏枝、三峡蚊母树等一些珍稀植物抢救性的挖回来,移栽在自己的植物园里。我打电话给老冀,问他那里是不是有几个铜匠。他说是啊。于是他亲自开车,把我送到铜匠岳魁刚、岳魁金家里。

打铜,我小时候见过。我们家曾经打过一个铜耳锅。打这个铜耳锅的时候,母亲就会说到吊在火头的那把浑身结着一层烟壳的铜炊壶,说是某年某年,用多少粮食换来的。那两年,一家人多吃了一些草。

母亲为何宁可让一家人多吃一些草而要添一把铜炊壶?

铜炊壶烧水很快,相比鼎锅和瓦罐,也好看、卫生(置不起铜炊壶的人,一般用鼎锅烧水。鼎锅是用铸铁制成的,是当年可以买到的商品,因为锅底和锅壁厚,锅上端是敞口的,因而受热很慢,而且取水不便,要取水,必须把瓷缸伸进锅里,而这时火星或灰尘也趁机落入鼎锅里了,因此烧出来的水总有一股铁腥气、烟垢气,而铜炊壶,因为有弯曲的长长壶嘴,取水方便、也卫生)。

而更重要的是,铜炊壶在当时就是一户人家的一件大家当。它甚至还是一个庄户人家殷实和面子的标志。

当时,一般的家庭会有这几样铜器:铜炊壶、铜茶罐、铜耳锅、铜汤匙。富裕的人家,会有铜脸盆。它们取代了铁鼎锅、陶锅、铁耳锅、木盆等等,使庄稼人的生活变得轻盈闪亮起来。特别是用铜炊壶烧水,用铜茶罐泡茶,简直就是乡村生活的一道风景。

客来了,主人家在火塘里添些柴禾,把炊壶提到灶房里盛上水,挂到火头烧着,然后把铜罐拎出去洗涮一下,放在火塘边炙烤,待铜罐烤干,就抓上一把茶叶放进去烘焙。主人让铜罐在火边烤一会儿,再拿在手中摇一摇,摇一摇再烤一阵,再摇一摇,如是者三,直到铜罐里茶叶发出一阵浓郁的茶香。而这时,炊壶里的水也烧开了。主人就提起炊壶,小心翼翼地把开水冲进铜罐里。只听哧地一声,一股白汽从铜罐里升腾起来,屋里便堆积着浓酽浓酽的茶香。

这种用铜罐泡制出来的茶膏脂般浓酽,十分芳香。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称作功夫茶,是不是山村里一种简朴的茶艺,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有了铜炊壶、铜茶罐,这种最日常的生活也便有了几分迷人的色彩。

母亲坚决地要请铜匠打一只铜耳锅,是因为铜耳锅比铁耳锅好看,而且体积和容量也比铁耳锅小一些。这样,就有另一个好处,待客时体面(假如要弄一点好吃的菜待客的话,较少的分量就会把一只铜耳锅装得满满当当;而且那熠熠闪亮的铜耳锅放在桌上,也令整个餐桌显得干净而鲜亮)。

那时候我们家里不会有打制铜耳锅的铜,也没有钱买铜匠的铜,母亲把一把断了把的铜汤匙,箱子、衣柜上的铜饰件(在更早的年代里,姑娘出嫁时做嫁妆,都要请铜匠打饰件,这是钉在箱子、柜子门上的一种饰物,有各种不同的造型,有的上面还镂有精美的图案,这可见早年手工艺人的制铜工艺了,有些饰件,可能是母亲从衣柜上拆下来了。这应该说是母亲嫁妆的一部分)、铜锁聚在一起,放在一个小竹筐里(谁知道积攒了多少时日?),用秤称过,估计差不多了,就去请铜匠。

那个铜匠姓韩,是我们的本家,长得高大魁梧,而且很胖。我至今仍记得他赤裸着上身打铜的时候,挥动锤子或是拉动风箱时,肥厚的肚皮以及腰间的赘肉一抖一抖跳动的样子。他身上搭着一条毛巾,右手拉动风箱,左手不断地拿毛巾擦脸上滚滚而下的汗水。他把炉子支在我们屋场一户姓周的人家家里。

一天,韩铜匠来我们家吃过早饭,就把母亲收集起来的那些铜提走了。到晚上,这些破铜器就变成了一只亮晶晶光闪闪的铜耳锅了。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这次本想去找这位老铜匠,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下落。

岳魁刚和岳魁金、岳魁甲、岳魁同四兄弟都是铜匠。没有铜打以后,他们在老冀的植物园里做点事情,而且自己也学老冀,到巫山一带去挖树蔸子(中华蚊母树),然后移栽在门前屋后和自留地里(中华蚊母树可作盆景,因此具有一定的商业价值),接到老冀的电话,岳魁刚和岳魁金就在家里等着。

他们住着一栋砖预结构的房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的。那时能建砖预结构的房子,可见家境不错。我问他们为什么当时能建这样的房子,岳魁刚媳妇嘴向岳魁刚一翘:这都是他一锤儿一锤敲(鄂西方言读kao)出来的。这就说明这个行当在当时是很来钱的。

四兄弟都是铜匠,我原以为是家传,一问才知道错了。原来他们的父辈并不打铜,而是排行老二的岳魁刚去跟师学艺,然后,再传给老大、老三、老四。岳魁刚说,他学艺是1978年,那时还在搞集体。他之所以要学打铜的手艺,是因为那时在集体做工,一天的收入仅得一块钱,而做手艺可以拿到七八块。他去找队长,说要学打铜,队长要他按规定每月交三百块钱(交钱才能记工分,有工分才能分粮食,这是当时的体制。需要说明的是:当时粮食不是拿钱可以买到的,农村人口,是按工分分粮,城镇人口,则是凭供应本子,或粮票),他答应了,就去找师傅。

学了三年,出师(手工艺人学成时的专业属语)了。而这时农村开始实行生产责任制,几兄弟就先后跟他学起打铜来。

这是八十年代初期,俗称钢精壶、钢精锅、钢精汤匙(铝制品)等一些炊具餐具已在市镇和较发达地区使用了,而一些偏远山区则因为休养生息,渐渐有了一些实力,于是打铜的生意在这样一些地方悄然勃兴起来。

岳魁刚说,他们那时绝大多数时间在南漳、保康、兴山、谷城、竹山、竹溪、巴东、神农架等一些地方做。这些地方喜欢铜炊具是有理由的:他们做饭和取暖的燃料一般是木柴,铝制品显然没有铜制品好使。

打铜的工具主要有:风箱、砧子、锤子、钳子、化铜罐、试铜槽、剪子、锉、钻子、秤、机车、灯盏等等。风箱是木制的,约有五六寸宽、一尺多高、一尺多宽,内部分成几个部分,最下面是风箱,上面是两个小屉,主要用于放置一些小工具和原料(如锌、硼砂),再就是充当师傅的钱柜。最上端,四周镶了边,让镶板高于顶端,从而形成一个斗状的没有盖板的盒子,这主要是方便操作,如锉铜,而被锉下来的铜末就落在这个斗里(有俗言云:“铜匠不落铜,锉达眼睛红”,是说锉铜是铜匠赚取东家铜料的一种方式)。而在风箱的两边,分别用两篾片夹起来,再用一根横梁把两边的篾片联结在一起,这样挑或者拎就很方便了。

因此,铜匠行走起来,一般就是这样一副模样:一根扁担,一头挑着风箱,一头挑着装着锌和衣物的包裹,头上戴着草帽,有的还在风箱上挂一把雨伞。岳魁刚说,那和逃难一样。

铜匠与别的匠人做艺不一样。是流动的,又相对固定。他们不可能像木匠、篾匠一样,给谁做工,就在谁家里吃住,作业点也摆在东家的客厅里。他们是流动的,又相对有一个固定的作业点。这主要是因为:一、他们随时随地要带上很多很多锌,特别到远处做艺的时候。因为在偏远的地方,要买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只好随身带着。一般他们会带上一百多斤。而锌是不能带入东家老板家里去的。东家不懂兑锌是打制铜器时必须配兑的原料,而认为是掺假。因此,他们到一个地方,就要找个熟人,以便有一个放置锌的地方。二、打铜的第一步工作是先立炉子。这个炉子他们叫八卦炉(四个角上砍一刀,把四个角变成八个角。他们称之为八卦炉,是因为铜匠认为,他们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而把炉立成八卦炉,就会得到太上老君庇佑,不会遇到有人架火),虽然立起来并不复杂,但他们并不是走一家立一家,而是能让一个屋场、甚至一个小队(假如他们居住并不十分分散的话)的人都会到这家里来打铜。铜匠本人就会把这一家变成一个作业点,直到把这个村子上的活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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