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城白帝

白帝城在什么时候被称为“诗城”,我不大清楚。把白帝城称为诗城,妄自揣测大概是基于这么两点。一是诗仙李太白的《早发白帝城》诗,因为此诗一向被许多人作为家教启蒙之教材(应是国人知晓率最高的诗作之一),不少孩子学诗,念的第一首诗应该就是“朝辞白帝彩云间”。二是因为陈子昂、杜甫、白居易、刘禹锡、苏轼、黄庭坚、范成大、陆游等都曾寓居白帝城,并留下了大量诗作。

去过白帝城几次,有意思的东西不少。譬如说白帝城的来历,白帝城的碑林等等。

据说,白帝城最开始是为纪念一个叫公孙述的人建的。他是王莽手下的大将,割据四川,在瞿唐峡口扩修城垒。一日做了一梦,梦中有人对他说:“八厶子系,十二为期”(“八厶”合为一个“公”字,“子系”合为一个“孙”字,再合起来就是“公孙”的姓氏)。他感到非常奇异,醒后对妻子说:“虽贵而祚短,若何?”他妻子回答说,“朝闻道,夕死尚可,况十二年乎?”正巧府殿井中,常冒出白色雾气,宛如白龙,于是公孙述故弄玄虚,说这是白龙出井,是他日后必然登基的祥瑞之兆。于是他在公元25年自称白帝,所建城池取名白帝城,山亦改名白帝山。刘秀当然容不得这种篡逆,发兵灭了公孙述。公孙述称帝期间(果然做了十二年皇帝),白帝城一带比较安宁,百姓为了纪念公孙述,在白帝城修建了白帝庙。

白帝城之所以名声大噪,则是因为刘备在永安宫托孤。因此,约在唐代以前,白帝庙就增建了祭祀刘备的先主庙和祭祀诸葛亮的诸葛祠。明代,公孙述被扫地出门,庙内代之以刘备、诸葛亮、关羽和张飞的贴金塑像。

现在我们所说的白帝城,其实是白帝庙(真正的白帝城应该还包括皇殿坝、演兵场、洗马池、点将台等地方。弄不清楚人们为何把白帝庙称作白帝城)。

白帝庙由供祀公孙述到供祀刘备诸葛亮等,想起来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要把白帝庙称作白帝城的理由?

白帝城的碑林也十分有名,其中最珍贵的是隋代的龙山公墓志碑、凤凰碑和竹叶诗碑。凤凰碑上雕刻着鸟中之王——凤凰、花中之王——牡丹、树中之王――梧桐,因而也有人称为“三王碑”。竹叶碑乍看起来是三枝秀竹的自然形态,仔细揣摩,方能看清那些竹叶是一个个文字,而且连起来是一首诗:

不谢东篁意,丹青独自名。

莫嫌孤叶淡,经久不凋零。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她作为“诗城”的存在。我有些吃惊她的幸运,灿烂诗史星空最闪亮的星辰竟然都和她不期而遇。

最有意思的是杜甫和刘禹锡。杜甫自大历元年(766)春夏之交迁居白帝城,至大历三年(768)正月出川的一年零九个月时间,留下诗作430余首,约占其现存诗集的百分之三十。最著名的诗作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为杜甫重九登高所作。杨伦《杜诗镜铨》称此诗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

又如《八阵图》: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八阵图在现奉节城东一公里的大江之滨。是一个长千余米,宽数百米的沙州碛坝。洪水季节,常被淹没,故又称“水八阵”。相传是诸葛亮在此摆下的八阵图,诗云“奇才列石尽玲珑,锐比精兵十万雄”。杜甫此诗把怀古和述怀融合在一起,可谓千古绝唱。

杜甫在夔州写作的四百余首诗,脍炙人口的有《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最能行》等等。题材涉及山川景物、风土人情、名胜古迹以及个人的生活感受,甚至过去的一些经历,国家大事、朋友交往、个人身世等等。

杜甫之所以能够创作这么多优秀的诗作,显然与这里的山水景观、风土人情有关,也与诗人当时相对安定的生活有关。因了夔州都督柏茂琳的照顾,杜甫在这里主管东屯的一百顷公田,自己也租了一些公田,又在瀼西买了四十亩果园,请了几个雇工。

有“诗豪”之称的中晚唐诗人刘禹锡“自称汉中山靖王后裔”,曾任监察御史,是王叔文派政治革新活动的中心人物之一。后来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朗州司马,一度奉召回京。可又因写了《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得罪执政被外放,长庆二年(822)正月至长庆四年(824)夏,任夔州刺史。

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乌衣巷》、《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秋词》以及《陋室铭》等诗文脍炙人口。他在夔州写的《竹枝词九首》,北宋诗人黄庭坚评价说:“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以独步。”清代翁方纲评说刘禹锡“以竹枝歌谣之调,而造老杜诗史之地位。”

《竹枝词九首》,写到了奉节巫山一带的山水、古迹,如白帝城、白盐山、瀼溪、昭君坊、永安宫,滟滪堆,瞿塘峡中的十二滩、巫峡等;写了民俗风情,如唱歌、踏青、负水、烧畲以及花开、水流、猿啼等自然景观。读这些诗,我们可以看到明丽如画的自然山水,如春草葳蕤的白帝城头、洁白如雪的两岸山花、巫峡的苍茫烟雨等;可以听到少男少女踏青的嬉戏和歌唱、哀婉的猿鸣,大江的涛声等;我们可以领略到古人人生的浪漫和旷古的忧思……如之二: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之七:

瞿唐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之八: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竹枝词是地区性的民歌,和当时流行的律诗、绝句等等大相异趣。刘禹锡在竹枝词的序言中,曾说他创作这些诗歌的原因。“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雎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俚,乃写为《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歙,知变风之自焉。”

岁月沧桑,世事变迁,一千多年前刘禹锡所看到的竹枝歌舞已经不复再现,但步入文坛的竹枝词,却大放光芒,展现出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魅力。

在写白帝城的诗词中,白居易的竹枝词(瞿唐峡口水烟低),陆游的《瞿唐行》《踏碛》,苏轼的《永安宫》《八阵图》,范成大的《夔州竹枝词九首》《滟滪堆》等也十分有名。白帝城之诗,真可谓汗牛充栋。

今天五月,因公出差赴重庆,我又去了一趟白帝城。这次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白帝城中的竹枝园。

游人较过去几次都多,幸好大多数游人是奔碑林去的,竹枝园里还算清静。

竹枝园里,修竹满园,墙壁间是诗作碑刻,有少女牧牛的石雕。

站在园里读诗,读竹枝词,有一种穿越的感觉。似乎李白、杜甫、刘禹锡正站在某一处高声咏哦,似乎听到少男少女们的嬉笑和歌唱,看到一些人吹短笛击鼓而歌……思绪也飞得很远很远。

“楼外楼头雨似酥,淡妆西子比西湖,江山亦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这是郁达夫先生游杭州西湖苏堤后写的诗作。

诗仙诗圣诗豪……在白帝城写下大量诗作,我不知道这是诗家之幸,还是江山之幸。也不知道中华大地上还有哪个地方有如此殊遇。

当然,这时,我感觉自己不是站在白帝庙里,而是站在那一片早已湮没于历史尘沙中的白帝城。

2002年7月

◎远去的歌谣

乡村手艺人生存状态素描之一:榨匠

父亲是个榨匠,因此对打榨,我便有比别的行当更多的熟稔。时至今日,父亲那拼尽力气吼出来的嗨哟,以及叮叮当当的牛铃、吱吱呀呀的碾声……常常进入梦里,以至于我在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有一种听一首老歌,欣赏一出舞蹈的感觉。

今年二月,我回到老家,想再看一看榨坊,可没能如愿。那里,别说碾子、榨已没有踪迹,就是想找到一点踪迹一个零件也难。那里早已是一片蒿莱。

榨是用来榨油的。油茶籽、芝麻、桐籽、漆籽这些油料植物要变成油,就要通过榨榨出来。

榨的构造很简单,四块圆木组成的榨身,固定和支起榨身脚,悬吊在榨一旁的撞杆,以及往榨身里添加的种种楔子(排楔、倒楔、上扦、下扦、油饼、坐狗脑、行狗脑、泡子)等。

这一切都是木质的。当然这些木头的材质是硬度和韧度很好的枇杷木、梨木、核桃木、油杉等,而且榨身还需要木头足够宽大,使其能够在中部掏出一个弧,在四块圆木合起来时,能形成一个直径一尺多的圆形空间,用来放置油饼及各种楔子。因此,一合榨便可以装满整整一间屋子。这在乡村,算是庞然大物了。小时候,榨身常是我们“作战”的战场,我们爬到榨身上面,以直伸向上的榨腿为掩体,向对方投射泥土做成的炸弹。可见榨是多么宽大。

撞杆的材质比榨身更要坚实,一般用核桃木做成,两头细,中间粗,像一条巨鲸,打击的一头,装有嵌有铁质十字的铁圈。它重达三百斤左右,垂吊在一根专门的“门”字形的木架上,距地面约半人高,当它从高高的地方划下来时,可以正好打击插在榨身里面的扦脑。

平常,不打榨的时候,它一头抵在地上。我们会骑马一样骑上去,享受摇篮一般的摆动,或者几个同伴骑到两边,像坐跷跷板儿一样玩耍。想来,这也算是我们成长的导具和摇篮吧。

在榨坊里,除了榨,还要有锅、碾、甑等配套设施。锅是用来炒菜籽、芝麻、花生、漆籽的。一般而言,榨食用油,都需要先炒制植物籽实,这样油才更容易榨出来,而且油才香。这也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

碾子就是将用来榨油的菜籽或花生等油料碾烂的工具。它由碾架、碾槽组成。碾架酷似一辆装有两个轮子的架子车。只不过两个碾子是青石打制的,而且一前一后装在碾架上。碾槽装成一个圆圈,碾架的一端固定在这个圆圈的圆心。一般而言,碾架运动的动力是牛、马,或者是水能。

碾子也是十分有趣的。在牛和马拉着碾架绕着碾槽盘旋时,碾盘和碾槽会发出一种咯咕咯咕的声音,碾架和几处转动的地方也有声响,吱吱呀呀地,就像一首舒缓悠长的歌谣,假如那天是一头颈项上佩戴了牛铃的老牛拉碾的话,叮叮当当的牛铃声就会像小河中的浪花一样美丽。这就成了一曲由金、石、木的声音共同组成的绵延不断的交响。

大人说,去给牛赶蚊子去。我们就会爬上碾架,坐在上面,挥舞着一匹棕叶,驱赶在牛、马屁股上面乱咬狂叮的蚊蝇,贪婪地吸着从碾槽里发出来的浓得像稠稠的油一样的芬芳,直到碾槽里的东西碾好了。

一架常用的碾子,碾盘的边缘和碾槽的底部光滑透亮。那是它们被油浸泡了许久许久的缘故。好像它们里面贮满了油,用手一拧,可以拧出金灿灿亮晶晶的油来。

花生和芝麻碾好了,就上作甑了。作甑比蒸饭的甑子要大若干倍,圆周大约两米多,要两人合抱,它被泥巴和土砖“砌”在锅上,不能活动,一般而言,作甑蒸一甑可以装满一榨。为便于操作,它打在地面上,榨的旁边。

这样大的甑子,就要与此相匹配的大锅和大灶。大灶因其蹲在地上,形似一只卧虎,人们就叫它老虎灶。这样的大灶,就有较大的灶门,有很粗的烟囱。因此,作甑一丢火,灶前便是一片火红,灶里发出呼啸的声响,伸到屋脊上的烟囱冒出阵阵幽蓝的炊烟。一会儿,甑上冒气了,气也越来越大,像云雾一样在榨坊内翻滚。

这就是一座榨坊的几大件。有了这些设备,榨匠就可以从花生、芝麻、漆籽等等籽实中榨出亮晶晶香喷喷的油来了。

我们已经知道,炒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接下来是碾、蒸、打。这些工序看起来并不复杂,但操作起来却并非易事,每一道工序,假如火候和力度掌握不好,则会影响出油,以及油的质量。

譬如说炒。炒是在另一口灶里。先将锅烧热,烧干,待锅内达到一定温度,将被炒的东西倒进锅里,一个人手拿木抄子站在灶台边,用木抄子不断地在锅里搅动,使之受热均匀。待锅里发出一种香味,炒制的人从热锅里抓几颗出来,用拇指和食指一捻,看看翻炒的程度。如果手指上有了油,壳容易捻碎了,估计好了,就迅速将东西铲到事先摆好的晒席上。

炒的关键在于火候,过了,出油少,油老;欠火,油嫩,也差香味。

打桐油是不需要炒制的。但要退壳。桐籽是坚壳类植物,这种坚壳掺杂其间,可使其具有一定的涩性,所谓退壳,就是要退去一定量的坚壳,但退壳的多少也有学问。壳退得少了,壳碎在里面,要裹油;壳退多了,打的时候,容易从草衣里面挤出来。而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油就榨不出来了。

又譬如包。包,在家乡称作“包箍”。“箍”的音,在坊间能指称几种东西,一种是包箍的铁圈,一是指榨过油之后的渣饼(可能此箍写作“枯”更合适),还指要上榨的蒸好的箍面。

包箍就是用铁圈、草衣将箍面包成圆饼。包箍也是有奥妙地。首先,每个箍必须是等量的,即每个箍里所包的箍面分量要基本相等,不能有厚有薄。薄了,打的过程中,铁圈靠在一起,油就榨不出来了;厚了,箍面就从草衣里挤出来了,油也不能完全榨出来。所以,榨匠一般都会重视这个环节,而且练就了较好的手感和眼力,三瓢半或者四瓢就是一个箍的分量,而且误差一般不会超过几两。其次,包箍把衣子铺好。所谓“衣子”,就是稻草,将一头扎了,四散抖开,便成了一个圆。把这个圆放在一个圆形模具里,然后就倒进箍面,包起来。

会包箍的榨匠们事先是把三道铁圈放在一块干净锃亮的石板上,然后罩上模子,放入衣子,均匀地打开,放入模具里,这才开始舀作甑里蒸得滚烫的箍面。然后,人站进去,用脚踩紧,待箍面舀到一定高度时,拉上第二道铁圈,再踩,舀满时,拉上第三道铁圈,最后将留在模子外的一段衣子折过去,将箍面包得严严实实。

包得好的箍,每个箍的厚度都是一样的,铁圈之间的间隔也是等距的,衣子的每一根稻草都很均匀,没有箍面会漏出来。它们一个一个码在一起,差不多有一人高。好像一筒拆开了包装的酥饼放在那里。

当然,打榨最有技术含量,最像舞蹈表演的劳作便是打。

所谓打,就是把沉重的撞杆高举起来,然后猛力击打插进榨身里的大扦。

箍包好后,榨匠把它们一个挨一个放入榨中间的一个凹槽里,然后再塞入排楔、倒楔、狗脑、上扦、下扦等。这些东西,就是挤压箍饼的。排楔是一个约两丈多长的前窄后宽的楔子,就是它,被撞杆打击,一点一点钻进榨身里,因为越进越宽,里面越挤越紧,油便被挤压出来了。打榨打的就是上下两根扦。而倒楔的形状恰与此相反,它前面宽,后面窄。主要是用来抖榨(使挤紧的排楔松开,以便把排楔和箍取出来)。

打有不同的方法:一个人打和多个人打。但无论是几个人打,都需要力量和技巧。

撞杆很重,约三百多斤。举起它除了力量,更要技巧。因此,打榨,即使一个人打,也需要手、脚、眼、气息、声音之间的完美配合。一般是这样:打榨的人左手号住栏杆中间的吊担,右手贴在身体前方的撞杆上,侧身横推着撞杆,让撞杆与榨身成垂直方向游动。这时的游动相当于助跑,为的是更轻易地把几百斤重的撞杆举起来,为后面猛力一击蓄势。这样来回游动两次之后,打榨者就要举起撞杆来了。这时是撞杆回游时的瞬间,他贴在撞杆的右手,哧地一下抠住了撞杆前端的一个凹处,脚下快速地横向远处移动,就在移动到最远处时,嗨地一声,双手将撞杆高举起来,使撞杆与地面垂直,再猛地转身,快速向前,呀地一声吼,将撞杆稳稳地打击在扦上。

这是富有力度的,又是轻盈而灵巧的。在这一击中,打榨人吼出的号子嘹亮而悠远,气吞山河,撞杆与扦的撞击声,干脆而响亮。常常会唤起山谷一波一波的回音。我时常想起这种声音,我觉得这种声音是从心底里喊出来的歌谣,这种歌谣会让宁静的乡村顷刻间活跃跳动起来。似乎宁静的乡村就是被这打榨的声音叫醒的。

打榨的动作更是美妙绝伦,分开来看,脚下有垫、转、跨、跳,身体有伸、倾、仰、俯,节奏有快、慢、急、徐,臂有屈、伸、弯、展等若干种,也就是说,这一击,一个人身体的肢体都在协调动作,人的力量和美,也在这一流畅的动作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这种打法,主要是用于打花生、芝麻、菜籽、桐籽等,打漆籽是不能这么打的。因为漆油太容易凝固。因此,榨漆油时,就不允许撞杆还有游动的间歇。

打漆子是众多人一齐揪着撞杆,紧促地去打。这种打法叫“拉抱”。

父亲小时候就开始打榨了,在仓坪一带,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榨匠。

仓坪一带盛产桐籽、漆籽、菜籽。清末民初,桐油的出口使得这一带榨油业十分繁荣。一般大户人家,瞄准了桐油和漆油的利润,想方设法开榨坊。

那时的仓坪,时常可以听到山谷里传出打榨的嗨哟声,此起彼伏。

父亲的“榨艺”正是得益于感觉中漫山遍里的榨坊。

建国后,父亲因为一身打榨的功夫,被当时的粮店请去打榨。我二月份回去的时候,专门问了问父亲在粮店打榨的情况。这时的父亲眼里放出光来。

他说,当时粮店里同时请了几个榨匠,榨菜油和桐油。但是那些人都没有他榨出的油多,一榨相差五斤。粮店的负责人问那些人原因,他们总是说榨有问题,或者说灶有问题、菜籽有问题等等,粮店负责人于是举行了一次打榨比赛。他们把四合榨摆在一起,把灶也打在一起,用同一杆秤称重,然后用同一杆秤称油。结果,父亲打出的油还是比别人多五斤。

别人不得不服。

因此,这便成了父亲一生引为自豪的事。他谈到这件事时,脸上微红,像喝了酒一样。

现在想起来,格外觉得这种劳动竞赛很生动,很有气魄。想想看吧,四合榨摆在一起,四口灶筑在一起,这是多么盛大的劳动场面啊,而且,炉火熊熊,蒸气升腾,牛铃当当,歇斯底里的嗨哟声、撞杆与木楔的撞击声响成一片,这是多么壮观、火热呢?

当然,在父亲的这个辉煌时候,我还没有来到人世,我没有亲眼目睹这个盛大得令人振奋甚至惊心动魄的劳动场面,我看到父亲打榨是六十年代以后的事。

父亲从粮店里回来,又在队上打榨。那时候,各个小队都保存了一座榨坊。我们队里的榨坊支(设)在小队仓库的下面。父亲去打榨的时候,常常会带着我。

这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这个时期留给我们的总体印象是饥饿。因为我至今记得我们那常常装着野菜粥的饭碗。

也许是因为看打榨有趣,也许是因为饥饿,到榨坊可以奢侈地闻一闻油香,这时候的榨坊是一个大人小孩都喜欢去的地方。每到放学,或者社员放工,小孩儿大人三三两两地就前去榨枋,在那里看打榨、聊天或吸烟。

大人们会打谜语我们猜:

“婆婆横睡起,老头儿直睡起,老头一使力,婆婆尿直滴。”

猜不出,大人们就笑起来,指着正在哗啦哗啦流油的榨说,真笨,这不是吗?

原来这谜语是说打榨的。于是我们就高喊起来:“婆婆儿横睡起,老头儿直睡起……”嘻嘻一片,乐趣无限。

这可能是我人生中学到的第一个谜语吧。

当然,我们之所以如此喜欢榨坊,还有一个羞于出口的原因:揩油。

大人们揩油的办法是拿烟叶。他们坐在灶口或者榨边,把烟口袋掏出来,把烟叶放在油碗里浸,然后又用这截浸过油的烟叶去濡染别的烟叶。说这样的烟香。

我们揩油的办法和大人不同,是从碾槽里面抠一点花生末子或芝麻末子吃。

我们都知道打花生油、芝麻油时,都是需要炒熟碾碎的。圆形的碾槽是一断一断有弧度的石槽拼接而成的,碾花生、芝麻时,石槽的拼接处往往会积压一些细末,塞得很紧,刷是刷不起来的。因此,这就给我们留下了空间。我们放学后,书包都来不及放回屋里,就直奔榨坊,等大人们把东西舀起来。这时,我们就一个个趴在碾槽边上,伸手去挖塞在接缝里的花生、芝麻末子吃。我们人很多,一下把碾槽占满了,大人们便笑我们像井台边的蛤蟆一样。

有时,手抠不上来了,有人干脆把脑袋抵进槽里去,用舌头去舔,有大人吼起来了,“哎,东子,你舔什么舔,别人还吃不吃油啊?”又有大人出来说,“人娃子的,舌头干净,又不是猪娃子、狗娃子。”有大人站出来这么说,舔的就大胆而欢畅了。

现在想起这件事,好笑,可是心里酸酸的。

说到这里,偶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碾花生、芝麻要在下午?

一般而言,打榨是早晨开始炒,冷了就碾,碾了蒸,蒸了就打。也就是说,按照程序,碾花生、芝麻应该是在上午。那么,父亲为什么要放在下午来碾呢?是有意让我们回去抠碾槽里面的花生末子吗?

当然,因为父亲打榨,我自然地享受到了别人享受不到的“特权”,譬如我给父亲送饭,母亲不让我在家里吃饭,而是要把饭送了再吃。母亲会把父亲的饭盛得很满。而我把饭交给父亲时,父亲端起碗吃一大半,然后望着同伴杞叔笑一笑说,吃不完了,又望着杞叔笑一下,就会从锅里舀一点点油倒进碗里,把拌了油的饭递给我。

这时是干集体,我知道父亲这样做是“违法”的。但是我分明感觉得到,父亲吃过饭后,打的时候,是更卖力了。他的脸膛和颈脖一片鲜红,叫喊时,颈上的青筋粗壮突出。现在我知道,他可能是想用他的力气把淋在我饭碗里的油榨出来吧。

队上的榨坊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拆掉的。这当然是因为体制的改变和一种新榨的出现。这种新榨人们称作红榨,铁质的,以电为动力,体积很小,但榨油的效率却是木榨的好几倍。

因此,木榨,这个曾给我们的生活无限芳香和滋润的工具,这种最像原始舞蹈的劳作,像一只古老牧歌一样,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

队上这合榨原是没收地主老杨家的,这合榨要处理,会计说,五十元钱吧,优先老杨购买。老杨最后五十块钱把这合榨买走了。后来,他当木柴卖给了一个木匠。他自己家里只保留了一个撞杆。

老杨已在十几年前死了。他的后人觉得撞杆放在家里占地方,没用,就劈了当柴禾塞进灶膛里烧了。

这一缕青烟已在几年前飘过。

200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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