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面井寒奸佞胆,读书洞出《离骚》才。

丘生玉米扬清烈,帘滴珍珠荡俗埃。

锁水回龙吟泽畔,三闾八景胜蓬莱。

此诗是清朝诗人汪国霖所作。诗人无名,但诗有名,流传甚广。“三闾”,就是乐平里,因为屈原为三闾大夫。

去得多了,才知道那时是年少懵懂轻狂。

特别是一次采访了骚坛诗社社员徐正端之后。

骚坛诗社是乐平里农民诗人的诗歌组织,成立于1982年端午节。据说,乐平里的民间诗歌活动,可能追溯到明清时期。那时,每年端午节前后,诗友们便邀约相聚,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在一起饮酒赋诗。王健强先生在一篇题为《屈原故里第一个农民诗社——骚坛》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清朝末年,归州来了一位州学训导,雅号李香斋,自诩“香山九老”,他听说屈原诞生地有个骚坛,执意要见识一下。他要刚从省立荆南师范学堂毕业的周陶卿先生陪他一道去,两人并肩打道乐平里。骚坛的诗友们在坛东谭启文的邀约下,从各处赶来应战。李香斋要谭启文当面写首诗他看,内容要跟他的来访相吻合,然后由他作答。此后一唱一和,看谁的诗写得快,写得好。谭启文略加思索,挥笔咏就一首七律:

忽闻大敌战骚坛,风雅宜人眼界宽。

愧我抛砖聊引玉,劳君说项共瞻韩。

青莲逸韵千秋在,白雪阳春一曲弹。

只恐江郎迷五色,行间珠玉等闲看。

谭启文的诗刚一送过去,骚坛其他社员的诗便像雪片一样飞到李香斋面前。他根本来不及一一作答。

此情此景,颇像《刘三姐》里对歌。这可以让我们看到骚坛当年的繁盛。

骚坛诗社正式成立后,社员增加了,创作的诗歌作品也更多起来。对徐老的采访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徐老是退休老师,此时被县的文化部门聘为屈原庙的管理员。因此我是在屈原庙里采访的他。

屈原庙内右侧有一间大约六七平方米的厢房。徐老就食宿在此。里面有一张桌,一张简易小方桌。我进去时,他正用毛笔伏在小方桌上抄录一些诗稿。

诗稿就是骚坛诗社社员的诗稿,我注意到,他们有的,将诗写在作业本纸上,有的写在烟盒纸上;有的用毛笔,有的用圆珠笔、铅笔。徐老说,他之所以要将这些诗抄正,是怕这些诗作遗失了。

徐老介绍说,骚坛诗社保存下来的明清时期诗稿约1000首,1982年恢复骚坛后,不少社员出版个人诗集,有的社员写诗达1000多首。

骚坛是乐平里农民诗人的组织,没有经费。用徐老的话说,完全是个人爱好。我问徐老诗作的发表情况和稿酬情况,徐老说,因为会员诗作大多为旧体诗,发表很难,稿酬菲薄,不够纸墨灯油之资。

这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因为这种纯粹,这种真诚。

在后面的交谈中,徐老还说过一句话,因为我们是屈原故里人。我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种骄傲、一种笃信,一种对于崇高人格和精神的追寻。

这时想起心中耿耿的那些景观传说,真有些羞愧了。那些景观,为什么一定要真是屈原的遗迹呢?

不需要。因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心灵安顿的地方。在一个物欲化的社会里,我们需要找到一种形式来帮助自己坚持,而那些美丽的传说,那些美丽的景观已经足够了。

每年端午节,县文化部门就会组织一些纪念屈原的活动。端午诗会是固定的内容之一。诗会有时在县城屈原祠,有时就在乐平里,就在屈原庙里。这时,乐平里家家户户门前挂艾蒿,包粽子,乡间处处都飘着艾叶的芬芳。

这时,从武汉或者更远的地方慕名而来的诗人和从田间地头走出来的农民诗人一起聚在一起,咏诗作赋,然后又一起走向照面井,走向读书洞……

这时候,人的心灵是纯净的。走在乐平里的崎岖山路上,我们会感到这里的山水滋养过一代伟人,想到自己的双脚正走在伟人走过的路上,我们真的就会相信照面井是屈公的遗存,真的可以听到从读书洞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读书声。

心灵会为之震颤。

是的。人心是向善向真向美的。这就是朝圣路。它可以抵达你的心灵。

1996年5月

◎漂流神农溪

生在三峡,却不曾真真实实地看过拉纤,听说神农溪漂流,早把这渐去渐远的历史风景亮亮堂堂推了出来,我竟只身一人跑去看了。

山水是容易看懂的。五月的一天,我一头扑向神农溪的起漂点时,一群被城市的喧嚣逼出来寻找轻松的男男女女早已将身心交给这片明净的世界,在溪沟里撒姣,朗朗地读着这里的山水,“啊嗬嗬”忘情地和峭拔苍翠的莽莽大山对话。我却一时难得进入,一直在痴痴地想漂流的意味,纤夫呢?

溪流清浅,迂回陡急,从起漂点望前面的河道,最远不过10米。要不是我面前就泊着一只叫“豌豆角儿”的小木船,我断然不敢相信,我们会从这清浅的溪流上漂流远去。我正在心里啰嗦这些,忽然河道前方一片峥嵘怪石中露出了四五个套着纤索的身影:这就是纤夫了。

这俨然一幅古老的画:四五个纤夫只着背心裤衩,踏着卵石,躬着身高高低低向我们走近,身后那根粗长的纤绳拖住的一只豌豆角儿已在滩上露出头来。这出现在原始、自然背景上充满着征服与抗争意味的景象,似乎一下子叫人对青山秀水淡然起来,而煽动人执著地把玩这深山野外的又一种生命形态。

生命就是征服,而当漂流客们踏上泊在潭边摇摇摆摆的豌豆角儿时,却毫不犹豫地接住了船老二递过来的红色救生衣。面对激流,漂流客的牵挂太多,只有几乎赤条条的纤夫平静而熟稔地摆弄着漂流前的一切。豌豆角儿坐18人,导游介绍说,引导它漂流的船工纤夫有6人,立于船头掌艄的叫船老大,其余5人,从前往后,依次船老二、船老三……数过去。船老大摁灭旱烟,对导游说声“走哦”,船老二一篙便把豌角儿撑出泊船的浅潭,漂到滩口。

这是一个百米长滩。一入口,船底下的卵石便与船板摩擦出时而沉闷时而干脆的声响。溪流浅得仅及艄背,窄得仅容一只豌豆角儿,但两边刀劈斧剁般的大山,河道中的峥嵘怪石照旧渲染出这长滩的气势。船老二们一齐跳下去,双手抓住船帮,控制着要从此射向远方的箭,脚在长满青苔的卵石上踢碰着向前。船老二们就像抓着一匹脱缰野马的鬃毛在峡谷中狂奔。清浅的溪流上一种激昂的生命活力在坚强有力地回旋。

神农溪全长70公里,经过绵竹、鹦鹉、龙昌三个峡谷。眨眼间,我们的船已被推出绵竹峡的第一个长滩。汗淋淋、水淋淋的船老二们嘿了一声,猿猱般轻捷地登上船,望着漂流客们璨然一笑。

还未喘过气来,船老二、船老三又忽啦啦跳下船,接住船老四扔下来到纤缆,往船后疾奔,开始拉倒纤。他们拉着纤绳,后倒着身子向前挪步,控制着欲奔突而去的豌豆角儿,而在最激处,船老大也跳下水,用肩扛着船头,让船慢慢向下移动。

豌豆角儿就这样拉拉扯扯,冲冲撞撞向前。快出绵竹峡时,一条水蛇追逐着在右边推船的船老三。船上立刻掠过一阵惊惧。而船老三却像浑然不知,只顾稳稳地把住船头推船前行。那蛇呢,知趣地游到一边去了。

出绵竹峡,神农溪才汇入主流,水照旧澈清,只是深了许多。船老三们操起竹篙,一篙一篙撑开来,豌豆角儿像一片树叶在清坡上飘摇。人似乎倦了,恹恹地坐在船上不语,只有耳边响起篙杆敲击卵石的错杂声。一直躬在船头掌艄的船老大这时转过身来,亮开嗓子,唱起一支叫“五把扇子”的山歌。而一歌未了,又有一滩斜在了船前。船老大笑过一声,旋即转过身去,双手抓牢了艄把,而这时一阵更清脆更尖厉的敲击声从豌豆角儿两边迸发出来。篙的铁尖在嶙峋的礁石上千万次地敲击,早已在石上凿出一个一个碗口粗细的坑眼,船老二们的篙就插着这些篙眼,把豌豆角儿撑出了激流。

船进入鹦鹉峡,导游指着右岸绝壁上一排方形小孔,说着古栈道的神秘,讲左岸巴人洞遗迹。三峡人总是用这种特殊而必然的方式,把跳荡的生命筑进永恒的自然山水中。船老二们的篙尖打磨在岩石上的坑眼,叫若干年后的人如何破译呢?船至观音岩,左岸山岩上有点点水滴珠玑般落下,导游说是观音圣水,谁身上沾了圣水就会升官发财。一声不响的船老大,在人不知不觉间,早把船调向左行,叫人接受了“圣水”的喷洒,惹得些游客们狂笑不已。船老大就这样悄悄地把游客的疲惫驱赶开,而他又是多么理解藏在貌似潇洒的游客骨子里的世俗情怀呀!

船入龙昌峡,有小溪汇来,神农溪更添气势。豌豆角儿在垒垒礁石中轻躲慢闪,在滚滚急流上左冲右突。过猴子潭滩,船老大叫游客下船行走,要拖旱,放滩太危险。可是几位游客却要领略这险滩的刺激,嚷着要船老大放滩,船老大淡淡一笑,船老二们已用几根竹篙把豌豆角儿夹逼到滩口。船老大摆动艄把,往后一个手势,豌豆角儿便从滩口直射下去。我们就像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从一个高高的山地上被甩了出来。到了滩底,导游才说,前不久,这恶滩吞噬了几名游客,还有几位船工。

船老大们也许就这样看待生命、拥有生命吧?船将出龙昌峡,导游指着前方万仞绝壁中的一个洞穴,叫人仰望那洞中依稀可辨的岩棺。这是一群怎样的生命呢?作为生理上的个体的生命,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死亡,然而我又觉得这是绵延几千年的生命形式,构筑一道不可企及的风景。在岩棺下面,一群群纤夫正踏着卵石迎面走来——这是返回的船只,纤夫们要把空空荡荡的豌豆角儿再一步步拉回起漂点。他们的腰比早晨弯得更低,那“嘿嗬嘿嗬”的号子与岩壁进行着顽强而坚韧的碰撞,像要穿透人的心脏。那无疑是从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生命力的歌唱。历史、自然和人就在这亢奋深沉的号子中,在这不停的脚步中闪动着生命亮光。

神农溪汇入了长江。导游作谢船老大,船老大对导游说,我的船排的第17号,还要等几天,能朝前排些吗?

站在沙滩上,我看到船老二们背着纤绳远去的背影,顿时觉得找到了一个关于生命的通俗易懂的解释……

199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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