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毕程带着任吉岗、黄桂丽和邢守民,坐着一辆警车出去了。那警车是毕程在派出所的女婿开来的。任吉岗的用意我十分清楚,他叫老毕的女婿开警车到供货方,显然是要在气势上镇住对方。还兼有一点儿的摆谱,一点儿的“大奶吓小子”,给白老板他们造成一种心理上的压力。

警车是加长型的双节吉普。黄桂丽和任吉岗并排坐在中间,看上去黄桂丽很像是任吉岗的私人小秘,俨然有些小小的派头。

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我的任务仍然是在旅馆里陪侨港三个人打扑克。申副总并不知道任吉岗他们要去见新桥水产批发行的白老板。他们看着一车人上车,以为他们是要到什么地方兜风。

九点多钟,他们一行人又坐着车回来了。

我和侨港公司被告知上毕程家有事相商。进屋后,大家在老毕家喝下了两箱啤酒。撤去酒桌后,我们就在一张新摆上的漆得油亮的大圆桌上商议签立合同双方应该承担的责任。双方那种认真、细致,一丝不苟和讨价还价的态度,与这几天来的和平共处完全是两码事,那架势很像外交使节在商讨外交事务的圆桌会议。

首先,作为甲方的是进宏商贸公司。甲方由任吉岗、黄桂丽、邢守民和我四个人为供货方;作为乙方的是侨港公司,乙方由申副总、申健能、孙乐彩三个人为进货方。啊哈!我一下子就被提升为进宏公司的白领人员了。我在心里想笑,但我严肃得一本正经笑不出来。我心里明白,我们这种临时拼凑的一群乌合之众,有点欺诈的嫌疑。但这是一种手段。只要能赚到钱,还管它是什么手段。

任吉岗坐在申副总的身边看着毕程在为合同起草稿。毕程写着一手好看的字。这使我这个中学教师看了感到汗颜。因为我的字历来写得像狗爬,我当然只有屈居成闲人。况且,我确实对生意场上那些像“黑道”的条条款款一窍不通。真要叫我执笔,我还真不敢献丑。

圆桌中央摆着三十只个头大小相差不多的咸鸭蛋。据说这三十个咸鸭蛋正好是四斤重量,是由白老板那边提供来的样品。在咸鸭蛋的一边还压着一张由新桥方提供的他们这里县食品卫生监督所的食品检验合格证书。这份证书在此时禽流感时期至关重要。这也是侨港公司一再强调务必具备的食品合格证书。没有这份合格证书,他们这批咸鸭蛋运到香港就上不了船,也出不了口,六十万斤咸鸭蛋就只能偷偷倒进大海或者在光天化日下去深埋。

我豁然开朗。咸鸭蛋生意原来是要这样做的。我们甲方进宏公司向乙方侨港公司提供六十万斤的咸鸭蛋,每斤是六元人民币,总价是三百六十万元。我方负责包装、运输,送货上火车到滨河市侨港方指定的港口上船。这批货我方要在十天之内分三批货交给乙方。在签订合同后,乙方先预付给我们甲方百分之六十的货款。另外百分之四十的货款在第三批货起运全部付清给我方进宏公司。款项一律用支票在银行转账。另外还列出许多细则来规定双方的责任和义务,我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不过,一切都是与钱有关的事项。都说在商言商,其实就是在言钱,一切围绕着钱打转。

双方很快在合同上签字、盖章。

事毕,任吉岗站了起来说:为了慎重起见,也是表示双方的合作诚意,为了避免甲、乙双方在履行合同发生其他变故,双方必须各自把二十八万元支票押在中间人毕程手上。任吉岗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八万元的支票展现在大家面前。

申副总也站起身来,接过任吉岗那张支票鉴别无误后,对坐在他身旁的女办帐说道:孙帐办,你也开一张二十八万元的支票押在老毕手上。

孙办账的当着大家的面,开出支票并盖上鲜红的印鉴给了毕程。

我不知道生意场上还有如此用押款来制约对方做生意的规矩。

我好像在看一场别开生面的耍猴。而我和邢守民、黄桂丽三个人成为正式牵猴角色,大概是从这个庄严时刻开始了。我由此明白,牵猴做生意也是要有钱做猴本。没有猴本,单纯靠空手耍猴拳还是牵不成猴的。任吉岗这最后一手,真让我佩服。后来我才知道任吉岗这二十八万元银行支票的押金,是任吉岗这次要出来时在老家找人用高息贷来的。而用这种双方押金的方式,也是像任吉岗这种皮包公司惯用的生意手法,以此来显示进宏商贸公司的实力和诚意。

不过,合同签订后,任吉岗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们甲方的全权代表,成为我方的老总。毕程虽然没有介入我方,但毕程成为了双方的担保人。他不管这次生意做成还是做不成,毕程手里都攥着五十六万元押金。毕程俨然成为稳坐钓鱼台的得益者,他是左边吃奶,右边也吃奶。毕程不是牵猴,而是牵牛。他牵牛牵在牛的鼻子上,谁也跑不脱他。这当然是任吉岗做下的一个利好的扣给毕程,同时任吉岗也可是给自己做下了一个活扣。因为毕程和任吉岗是同穿一条裤的。乙方如果违约,二十八万元押金就属于毕程的了。换句话说,有毕程的,当然就少不了任吉岗的。这一着棋是不是毕程出的点子,我不清楚。但倘若是毕程出的,那可算真是抓到了重点。毕程也应该这样做!他家那些螃蟹、龙虾、鳗鱼、咸蛋、啤酒都是要花钱买的,一家人整天和我们这几路人马打交道,每餐坐在餐桌上都是十多个人,家里就像蜂群在筑巢闹哄哄的,生意做成或做不成,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他不抓住牛鼻子,不是让你白吃和白闹了。

这时,我估计是签合同之前喝多了啤酒,当大家都在为采购、送货、发货议论不休时,我已不胜酒力趴在圆桌上睡着了。坐在我身旁的邢守民过来摇醒我,说,你书生就是书生,也不分今晚是什么场合,就在大家面前舂起米来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我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我迷迷糊糊地说,我醉了,我只想睡。毕程和邢守民这才扶起我回了我住的旅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躺下去睡的。但我睡到凌晨醒来时人觉得口干舌燥,我起身想去客厅倒水喝。这时我发现从黄桂丽的住房门口闪出一个人影来,我愣了一下,站在我门口这边比较黑暗的角落里。我定神后一看,认出那人影是任吉岗。他似乎只穿一条裤头,光着上身的白光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人就溜回他的睡房里了。在他关门的同时,黄桂丽的房门也关上了。我没有出声,也不想出声。我不愿让他们看到我发现他们的秘密。我不经意的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昭然若揭,不道自明了。我恍然,这真是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性与偷情、做爱已然成为一种交易,一种像廉价商品的交易。我犯不着去惊扰人家的私生活。只是我这次出来,尽走衰运,先是发现邢守民和崔爱英搞在一坨,再是发现任吉岗和黄桂丽又搞在一坨。我预感到,这种走衰运是有什么不顺利的事要在我身上发生。因为我听过老辈人说过,看见人家男女在做那种事,人是要走倒运的。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任吉岗却早早敲开我的房门。他一脸对着我坏笑,说,你呀,你昨晚醉的睡样真让人可爱。你一个晚上一定睡得挺香吧。这人啊,大醉像小死。你整整睡了十个小时,要是我把你装箩筐卖掉,你都不知道。

他这话流露出他并不知我在半夜起床发现了他的秘密。我故意带着开朗的微笑对他说,你任老兄毕竟是做大买卖的人。昨晚要签合同我很高兴,多喝了一点酒醉倒了,一醉到天明,不是你现在喊我,我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你有这种先生命,真让我羡慕死。任吉岗真把我当作牵猴的大熊包了。

我说,你真厉害。你昨晚跟申副总押了二十八万现金。我没想到你会有那么多的钱。

任吉岗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公司是个空壳子。我哪有那么多钱,但为了能做成这笔生意,我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实际上是和侨港走一下过场,先把他们的二十八万套在我们手上。这样,下一步侨港要煎要炒就由我们了。我们也不必再担心侨港会去跟新桥方的水产批发行或别的供货商家做了。接下来,新桥的水产批发行的白老板,也只能乖乖地跟我们签购销合同了,这笔生意我们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我说,你真是生意蛇。

任吉岗说,你是小鬼没见过大猪头。这二十八万算什么呀。我人生最盛时,和毕程在做燃料那时候,手上都是上百万、几百万的钱在拿来拿去。钱都数不过来,干脆就用秤子称,那才叫牛!哪像现在是小手小脚甩个二十多万,还叫你许老弟翻滚着眼珠子。我现在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了呀!不过,话说回来,出门在外,人是要多长一点心眼,时刻都要保持警惕性。现在的人呀,心都变得又凶又残。你不狠点,就会被别人吃得没筋没骨。离家这么远,你哭都来不及。你是大学生,我听邢守民说过,你还研究过“三十六计”,你说,我昨晚用的是哪一计?

我说,你别听邢守民乱说,我哪研究过三十六计。我也不懂你昨晚用的是哪门计。

任吉岗笑了笑说,我昨晚用的是“借尸还魂”这一计。实话告诉你吧,我从家里出来就准备了这一着!哈哈哈!任吉岗笑得脸上像一朵盛开的花。。

笑声从我这里传了出去。不久,我听见黄桂丽在我屋外嘁道,任老任,老任,我把茶泡好了,你赶快过来喝啊。

任吉岗这才从我房间跑了出去。

我起床刷洗毕,看到黄桂丽正坐在客厅为任吉岗不时地斟着茶。黄桂丽今天穿一身艳丽的连衣裙。那裙子的作料是丝绸的,柔软得有种要漂流的质感。从那熨帖的布痕可看出那是一件头一回穿的新裙子。我估计是在上海买的,或者昨天到新桥才买的。因为新桥有遍布四野的桑田。

她和任吉岗一边喝着茶,一边说着话。说些什么,我没注意听,但她那“咯咯咯”的笑声,让我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觉。

我无心掺和到他们的谈笑里。我肚子好饿,我对任吉岗说,我要到街上吃一碗藕粉,你去吗?

任吉岗说,你去吧,顺便给我带一个西瓜回来。

我走出旅馆,拐出那条槐树林萌小道,向新桥街走去。走到半路,我才发现身上忘了带钱出来,我只好踅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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