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这个对我来说犹如天神而降的任吉岗寒暄几句,就带着他去毕程家。进了毕家我才知道任吉岗不是一个人来的。这位老兄还挂着一节“拖斗”——他还带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邢守民的小姨子黄桂丽。我见到黄桂丽愣了一下,她来干什么?我好生不愉快。我没来得及和黄桂丽打招呼,倒是黄桂丽先开口和我打起招呼,她轻声细语地说,哟,许老师,没想到吧,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我仍然带着疑惑说,你怎么也来了?

是吗?我就不能来了?我和程家的程凤铃可是上好的同学。我跟着我们任大经理来探望老同学哩。怎么?不行吗?黄桂丽对我眨眨眼,刚才对我的一丝笑意和轻声细语随即消失掉了,换上了另一副傲慢的神态。显然,她对我刚才问的那句开头白不高兴。这使我想起她是不是还记仇着我和她姐夫邢守民,要来之前那个晚上在她姐姐家的不愉快?

那晚,我去邢守民家商量第二天要启程的事。邢守民和妻子黄桂棠见到我,一脸的责怪,说,都是你这个姓许的做的好事,带这个坏头。放着家里平平安安的日子不过,要跑到离千百万里的外省去做什么咸鸭蛋生意!我说,邢守民自愿要和我去的,又不是我绑他走的。再说,做生意,有钱赚有什么不好?如果你不让邢守民出去,他不去就是了。黄桂棠脸上浮出恶气说,到哪个地方去,我都没有意见,偏偏要去毕程能儿,我就有意见。我说,你有什么意见,说出来给我听听。她憋红一张脸,结巴着口好一阵子没说话,许久才说,毕程是一个判过刑的人,你知不知道?我说,这我知道。但人家刑满释放多年,早就改造好了,我们怎能一直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人家。黄桂棠说,反正毕程不是个好东西,他的老婆崔爱英更不是一个好东西。

黄桂棠说着说着,竟然对着邢守民破口大骂起来,姓邢的,你把牙店的门面关了,现在你可以说是赚钱去了。其实,我还不懂得你的那门心思,就是想着去会你以前的老情人——崔爱英那双破鞋,找着她玩去。

我听后颇感意外。平时我们知道黄桂棠是个泼辣妇。黄桂棠每天中午都要送一趟饭到牙店给邢守民吃。我们在邢守民的牙店经常能看到她。黄桂棠人长得又矮又胖,身上没一点女人的曲钱,街面上的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电池”,意思就是她横竖就像一节手电筒的电池那样短而圆。身材像电池形状,脸相也不行,严格上说应算个丑妇。这世上的婚姻,男女夫妇总有许多难于相称平衡的。邢守民虽是个镶牙的,然而,邢守民的男人相是个绝对的美男子。邢守民生得很俊气,黑眉头,大眼睛、高鼻梁,中等个头,身材不粗不细,特别是生有一脸女人般白皙的肉色,显出一点风流的荡气,因此颇有女人缘。我在他的镶牙店出入,经常能碰上一些色相不错,有的还可称为我们小城佳丽的女人往他店里跑。她们在他店里闲聊呀,扯谈呀,说说笑笑,有时也调情,说些又荤又腥的黄段子,软绵绵的,臊死人的那些。邢守民有时喝酒,就打电话邀这些美女作陪。酒兴来后,难免会去摸摸捏捏这些投缘的女人,做些小动作。城里人差不多都知道邢守民是女人堆里的一只蝴蝶。这就常常要招来黄桂棠的妒忌和不满。有一回,邢守民在店里正和女人们打情骂俏,动着手脚,刚巧被送饭来的黄桂棠遇见捉了现场,黄桂棠二话没说,冲了上去,对着那女人嚷道,要摸要捏,我也来和你们这些臭女人抓几手,操起门后的扫帚对着正欲逃走的女人劈头便打。那风骚而灵巧的佳丽闪过身溜之大吉了,就剩下邢守民这个美男人和他的丑妇在镶牙店里对打起来。黄桂棠打一阵,还觉得不解气,便哭着跑到店外当街跳大脚,弄得邢守民狼狈不堪,龇牙咧嘴着,又拿丑妻没一点办法,只能摇头叹息。好长一段时间,好多女人都不敢上他镶牙店来,生意也因此冷落了许多,连店租都掏不出。黄桂棠说她的丈夫别的都好,就是讨女人缘当蝴蝶做色鬼这点不好。她最嫉恨的就是看到邢守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刻都提防着他。

她对我说,这次你们要到苏北去,我有一千个、一万个的反对!我说,去不到半个月,一个来回,生意做成了,把钱拿回来,人也就回来了。黄桂棠说,你不知道,毕程的老婆是他的同学,邢守民还没结婚之前,两个人好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崔爱英嫁给毕程之后,她还和邢守民有来往,在牙店里就被我碰上过好几回。邢守民自我辩护说,看你说的,人家是上牙店给我补牙的。黄桂棠反驳说,补牙?补牙是补在嘴里,你怎么就双手掰在她的双腮上,下身还挨坐在她的大腿上?!……

我听着差点笑出声来,知道我不能在邢家再待下去,我赶紧走离。在门口,我遇上了正要往她姐姐家来的黄桂丽。黄桂丽就是接到姐姐的电话说邢守民要和我到苏北去,特意赶过来的。黄桂丽见到我要离去,拦住我说,都是你做的鬼。这个猴是你牵的。我姐夫这次跟着你去,如遇上什么差错,我们姐妹就找你姓许的算账。——牵猴一词在我们那儿是很不好听的,它一向是用来骂人的。此语有给人当皮条客、做王八的意味。现在我被黄桂丽骂成了牵猴的,就有了双重的意思。一是我是这次咸鸭蛋生意的牵线人,二是邢守民要去苏北会他的旧情人,我是他的牵猴人。

我知道在她们姐妹俩面前有口说不清,我躲开拦住我的黄桂丽,三步并作两步逃离了邢家。在街上,我对着邢家骂道:邢守民,你这个孬种,在外面人模狗样的,可在家里,在你那个母夜叉面前,狗屎一堆!

不过,我此前对黄桂丽还是有些好感的。虽然她和黄桂棠是一母所生,人却长得和黄桂棠迥然不同。黄桂丽不像她姐又矮又胖,她长得既高挑又苗条。束束的腰,大大的胸脯,女人该凹的凹,该凸的都凸,椭圆一张脸,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俩姊妹站在一起,如果没人点破,谁都不敢认她们是亲姊妹。上苍造人是如此千奇百怪。一个模子倒出来,竟会造出迥然相异的一丑一俊两个女人。

我和黄桂丽在程家见面后,彼此僵愣了一阵。黄桂丽打破尴尬的场面说,我姐得知任吉岗要来这里,就叫我跟任吉岗也来看看。

你姐不放心?我说,难道还要派你来监督你姐夫。

有这样一点意思。你们都来四五天了,我姐说,我姐夫还从没出过远门,她当然有些不放心了。黄桂丽解释说。其实,黄桂丽已经来了多时。她和任吉岗在见到我之前已经见过毕程夫妇和她姐夫了。那是我还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黄桂丽还说,她是怕打醒我的好梦才没和任吉岗一起去见我。而这时的我则想,她除了一见到我,生怕我会联想起那晚在她姐家发生的龃龉让我不愉快之外,一定还怕我发现了她和一个男子像一对夫妇一起出来,怕我这个老家的熟人会有什么看法。

这点,我不敢断言。她和任吉岗一路结伴而来会发生男女那回事。但毕竟是两个同辈的男女。任吉岗大她不够五六岁,任吉岗且在年富力壮的盛年。任吉岗人虽长得黝黑不能算是个美男子,但并不难看,人也机灵有智,不讨人嫌。况且,任吉岗长期在社会上混生活,三教九流的,什么人等都打过交道。从骨子里来说,任吉岗并不是一只好鸟。从我的家乡到这里新桥前后要三天,在路上要过夜,没有外人,二个孤男寡女的,干柴烈火,难保不做出男女那种事。任吉岗刚才见到我时说昨晚歇在咸市,却不敢坦言告诉我他带着黄桂丽来,其中是否有猫腻?我心里还是存疑。这当然是我这个也不是一只好鸟的人的一种臆想和猜测。但几天来,我头脑高度紧张,遇事总要疑神疑鬼,遇鬼就说鬼话,逢人不说人话,就是说人话,最多只讲七分,要留下三分。这种还没做成生意,就得先学做鬼的心理时刻都在左右着我。难怪我把他们想象的如此不干不净吧。

此前,我在和邢守民做朋友,我对他这个小姨子的黄桂丽是有所了解的。黄桂丽原在我们小城一家食品厂包装糖粒子。那是一家县办企业。原先效益不错,后来办着办着就倒闭了。几百名女工就这样树倒猢狲散,各自上社会谋生计了。她先被一个私营老板请去当店面的员工,后来老板娘说她整天打扮着像个小妖精,把她丈夫的魂都勾了去,丈夫好几回半夜都在喊黄桂丽的名字。结果老板娘把黄桂丽给辞了。接着,黄桂丽又去了几家商店受聘,可遭遇都差不多,都说她会以色蛊惑勾引男人。最后,再也没人敢聘用她了。女人在外做事,脸蛋儿不能太漂亮和太妩媚,尤其是不能脸带桃花的骚样儿,那样让男人称心,却让男人的妻子不放心。在多次谋职无望后,黄桂丽才找了个在工商局工作的男人把自己给嫁了。据邢守民告诉我,她找的这个丈夫是个十足惧内的窝囊废,身子还相当孱弱。我在邢守民牙店见过他几回面。情况确如邢守民所说。倘若一阵三级风刮来,就会把他刮倒在地。说话的声音也是低低细细的,像猫儿在叫似的,带点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腔。有人说他婚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婚后不到两年人才整出这个样,三天两头要去医药看病,不是肾虚,就是心脏无力,家里变成个药铺子,追其病源,说是被黄桂丽整出来的,因为黄桂丽带一脸桃花红,那修长有力的大腿和高高翘翘的臀部,就会让人联想到她的精力充沛,性欲旺盛。据说这种女人晚上的瘾头特大,那不把她那像猫叫的男人整出个病才怪哩。人们这样传言也许有夸大其词,但这个正处于三十来岁“如狼似虎”的黄桂丽,一双眼睛和眸子布满黑圈,倒是事实,仿佛都在向人们叙说着她夜生活的无法满足,她失眠,她在思索,在幻想着不如意处的缺欠要如何得到好补偿。

因此,我对黄桂丽不是无端的猜疑,更不是空穴来风。黄桂丽为什么会和任吉岗结伴而来?说实话,我是很纳闷的。而这时黄桂丽这时却直截了当对我说,许书生,我姐听说你在这儿牵了个大猴,如果牵成了,我来了,任吉岗说也会分一份牵猴钱给我。任吉岗说了,见者有份!

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是想来“坐地分红”。我想,这是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我故意激她,你就不嫌这种牵猴的营生太下作吗?

我才不嫌呢,有钱赚,我才不管牵猴不牵猴,下作不下作。黄桂丽说,你不会反对我来这里和你“粒米同餐”?

我没立即回答她。对她这种半途插进,和我同分一杯羹,我心里当然是有看法。这并非我不够大度,而是认为她捡了便宜了。但都是从一个家乡出来的,我又不能说不让她插上一脚。有句话叫“既来之,则安之”。我不好说我心里的不快。不过想到快到手的钱,又要再分给突然出现的另一个女人一份,我心里真不好受。我真想更下作,比如打电话叫我妻子来,连同我的父母也来。因为这合作做生意的干活,是“粒米同餐”的分配制度,多一个人头,就可多分一杯的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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