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刷牙时,任吉岗站在我的后背,我从盥洗镜看见他一脸喜气迎着我,没等他先开口和我说话,我回过头来抹着一嘴牙膏白沫同他握手,我用谈吐不清的声音对他说,你呀,终于让我给等来了,我一个人在这儿差点都快闷死了。

怎么会闷死?在这里有吃有睡,你老弟都睡到这个时候太阳照见屁股才起床。这种公子少爷的神仙日子,还嫌闷死不舒服呀!任吉岗语气里带点风趣,还有点令人轻松的幽默,仿佛我就真那么回事地过着神仙的日子。不过,他说的也对,我睡到九点多钟才起床确实有点公子哥的样子。

我很快草草刷完牙,一边洗脸拎毛巾,一边看着任吉岗。他身上穿着一条白衬衫,原本黑瘦的皮肤现在配上白色的衬衫就尤显其黑。但我发现他的白衬衫挺干净的,并没有留下那种经过旅途千里迢迢而来和风尘仆仆的痕迹。我想,他也许是个经常外出的人,懂得出外人的整洁和礼仪,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以免一见面就给人邋邋遢遢的感觉。生意人嘛!现在的生意人最讲究给人第一印象了。不是吗?我前几天从上海过来,要到这里新桥镇时,不也特地在半途换上了一件干净和体面的衣服才跟大家见面吗?

我颇为满意任吉岗这身清爽的打扮。我洗完脸对任吉岗说,你怎么能这么早就到?从上海到这里二百多公里,大巴再快也要到中午才到。

任吉岗说,我这人性急,只要听说有生意做,能赚钱,半夜三更我都会赶来。就差这儿没有直升飞机,要不我半夜都会空降下来。任吉岗笑了笑又说,我接到你的电话,当天就从滨河市乘飞机赶到上海,昨晚又从上海坐大巴到咸市。到咸市是半夜,那儿没有往新桥的夜车,我就住在咸市。今早我坐的是最早的头班车赶过来。生意场最讲究争分夺秒。任吉岗说完又风趣地笑了笑,和我走进里面的客房。任吉岗放下拎着的黑色老板包,看了看空空的客房,急口问我,怎么?你带来的那三位购方老板,哪儿去了?

我说,他们可能上街去了。

任吉岗说,你老弟,可得留心,在生意快要做成的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死死盯住他们。

我说,他们没问题,一切都在按事先预定的方案进行着。

任吉岗询问的三位客商是我带来的。他们是离我老家不远的滨河市侨港商贸公司的购货老板,两男一女。领头的是公司的副总,叫申强,四十多岁,另一个男的是他的老弟,一位女的是申强的表妹,也是四十来岁,姓孙。三个人都是由我这个中介人牵线,带到新桥来的。

我和这三个人的相识颇带戏剧性。

我是个中学教师。教师的低收入,清贫的生活众所周知。随着结婚后生子开销日大,我和也是在一所中学教书的妻子的家庭经济开始显出捉襟见肘。我做梦都在想着如何赚点钱改变目前窘迫的经济状况。今年暑假我歇在家中更是显得无聊。刚巧我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宋功来我家相聚。老同学见我家的生活是如此的拮据,于是对我说,你何不趁暑假去经点商,赚点钱。我说,我也这么想过,但经商对像我这样一个从小读书长大的人来说,简直就像登天,我也不懂如何去经商。我说,如果想经商最起码手头要有一点本钱,而我现在手头是一无所有。另外,想经商还要熟悉市场行情,知道什么生意能做什么不能做。宋功说,你说得没错。不过事在人为,只要你想出去做,我倒是可以提供给你一个商机。前天,我到滨河市我舅舅家。我舅舅告诉我,他公司正有一宗生意急需人出去跑。说如果我愿意出去,我舅舅就把这宗生意让我来做。关于宋功这个舅舅,以前我和宋功在大学睡上下铺时曾听宋功谈过,他是专门和港、澳、东南亚做出口贸易生意的大老板。在滨河市开有一家规模很大的侨港贸易公司,专营食品项目的生意。但我从没见过宋功这个舅舅。我说,这是宗什么样的生意?宋功说,我当时没答应我舅舅,他没告诉我。生意场上有规矩,生意人不会把商业信息随意告诉别人的。宋功说只要我想出去做,他可以引见我和他舅舅见面。于是我来了兴趣,当场向宋功表示愿意出去碰碰运气。于是宋功带着我去滨河市见他舅舅。

他舅舅这家侨港贸易公司设在20多层的商贸大厦上。在那豪华得令我炫目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我见到了宋功的舅舅。这是个年过六十岁的光顶老头。他坐在一张旋转的经理皮椅上,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傲视苍穹的秃鹰。他用一双犀利的鹰眼注视着我和他的外甥。我有点胆怯坐在一边,宋功当然和我不一样,对着这只秃鹰的正面坐了下来,拿起他放在老板桌上的“黑姑娘”雪茄烟点着就吞云吐雾起来。宋功没有拐弯抹角,就把这天带我来的目的告诉他舅舅:这是我大学时的老同学,想在暑假出去做点生意,我带他来找你,希望你把前天要我去做的那宗生意让他出去跑,赚点脚皮钱。他舅舅打量完我后说,是宋功的同学呀,很好!想在暑假去做点生意,这很好呀。我手头这笔生意,正想着派人出去。你来的正是时候。年轻人不怕辛苦,去跑一跑,相信赚点跑腿钱是会有的。

当我望着这只让人生畏的老秃鹰时,他又问我:只不过你听了这个生意名称,不知你会不会就不想去了?

什么生意?我问。

咸鸭蛋!老人脱口吐出这三个字。

宋功听了,脸上现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说,舅舅,你以前不都是经营糖、烟、酒、酱、醋、茶之类副食品,什么时候经营起咸鸭蛋这等生意了?显然,从老同学的口气里我听出了他觉得他舅舅经营咸鸭蛋在我面前有失体面。他舅舅这时却一点也不难为情地重复说,是咸鸭蛋!难道咸鸭蛋就不是副食品?宋功咂巴一下口,却没做出分辨。

我原也以为老人是在跟我开玩笑。

他笑了笑说,生意人只要有钱赚,经营什么商品其实并不重要。商品只是商人赚钱的一个道具。再说,这批咸鸭蛋的数目大得惊人,订货方要六十万斤。如果第一批做成了,进货方还要第二批。这也是一次商机。你一个教师,名义上说去买咸鸭蛋有些不好听,但想出去赚钱,还在乎什么好听不好听。我这个商机可是千载难逢。

他进一步向我解释说,我的公司以前是不做咸鸭蛋的生意的,但今年东南亚一带爆发禽流感,大量的鸡鸭禽死绝埋光。而港、澳、台、东南亚原来的供货商因发生禽流感已无货可供,可市场还得消费。据说腌过的咸蛋杀菌,无毒,安全卫生。消费者生蛋不敢吃,都转向吃咸鸭蛋了。因而造成市场一时咸鸭蛋货物紧缺,无货可供。香港一个长期和我公司合作的食品商找到我们,说能不能在近期赶快调拨给他们一批咸鸭蛋。并且指明要没有发生禽流感的内地苏北一带产的咸鸭蛋。因为从目前的资料来看,内地咸鸭蛋产地,只有苏北那一带还没有发现发生禽流感的报道。现在六十万斤咸鸭蛋的购销合同已经定下来了。但因为公司从没做过咸鸭蛋生意,对货源了解甚少,所以急需有人到苏北产蛋区实地了解货源情况。老人说的我来的正是时候,我略有所悟。什么叫机遇?以我的见解,这就叫机遇。

他进一步向我解释说,六十万斤,不是个小数目。现在内地的市场价,每斤是人民币七八元,而他们公司和那家外贸公司订的是九元钱,一斤赚二元钱的差价,其利润十分可观。他叫我自己算一算六十万斤能赚多少?如果我能跑到货源,他愿意每斤给我五角钱的利润,我就能赚三十万元。这是以斤为单位的算法。倘若换另一个算法,一枚咸鸭蛋我只赚五分钱,六十万斤咸鸭蛋最少是五百多万枚,我能赚二十多万元。后面这一算法更让我惊喜,也更直截了当。这可是我要教半辈子书都赚不来的钱啊!我听后心里怦怦跳。如此丰厚的回报,难怪大家都想去经商。原来做生意具有这么神奇的吸引力。也许你今天还像个路边乞丐的穷光蛋,但你明天做成一笔生意,一夜之间说不定你就成为百万富翁啦。“无商不富”,真是至理名言啊!

我从小是个苦读书的孩子,在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在大学那几年我开始学习写作。写的是风呀,水呀,花鸟虫鱼像散文诗之类的东西,在市报上发表了几个豆腐块。大学毕业分配时,宋功这个从没在报屁股发过文章的,却被分配到县一中,因为他家有钱,而我家本就是借钱供我上学的。你发表过几个豆腐块又有屁用?当今人之世俗,认钱不认人,我自然只有跑到离城六十公里的一所偏僻中学任教了。有钱是老子,没钱是孙子,这是当今铁打的规则,我深有体会。想到这笔能让我赚二十多万元的咸鸭蛋生意,我心脏不能不加剧地跳动。一个教师暑假去买卖咸鸭蛋这确实有些不好听。但此时我才不管呢!有钱,才是硬道理。想到那二十五万元在向我招手,我脸上现出了像向日葵朝着太阳转的那种微笑地对着光顶老头。那光顶现在就是我心中的红太阳,照耀着、引领着我走向辉煌。老人见我欣然接受这个生意,他偏过头来,把一份购销合同影印件放到我手上。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此批咸鸭蛋务必要无毒、无害,没有禽流感疫情污染的苏北产的咸鸭蛋。你到了那儿有了货源,就打电话通知我,我会立即派人前去与供货方签订合同。老人又交代了一些具体的细节和我要注意的事项,问了宋功要不要在滨河市小住,宋功说,不必了。老人抿一口咖啡后走进了内间总经理休息室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机遇要降临给人你想挡都挡不住。我拿过那份影印件合同和宋功当天就离开滨河市。一路上,我高兴得喜出望外。我扳住宋功的肩膀。我真想和老同学在街上和车上跳舞!我对他说,如果我跑成这笔生意,我一定把赚来的钱平分一半给他。宋功说,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分钱。他说他之所以带我来找他舅舅,完全是看到我的生活确实太清苦想帮老同学一把。不过他坦言,他还从没见过我这么高兴过。他打趣地调侃我,说,看把你疯的这个样,你别因此疯弄出个神经病来,其实这生意八字还没半撇。我知道,老同学是故意浇我一头冷水,叫我不要让兴奋冲昏了头脑。他说,眼前,你钱还没赚到,倒是要先垫付一笔资金和费用。我哑着口,问他,为什么?宋功说,按照做生意的规矩,现在你出去的一切开支,都要你先掏钱,等做成生意,才和我舅舅他们公司结账。

我返过神来,算了一笔细账,这到苏北来来回回,是要花几千元的。可我身上还不到一千元钱。宋功说,这样吧,你先从我这里拿五千元去。你跑成了,还我,跑不成,这钱就算我让你到苏北一游。宋功这时又掏出一支手机对我说,旧的,但是老牌的三星。里面还有一千元的电话费,够你用一阵子的。如果不够用,我再往里打电话费。看你,连一支手机都没有,到时怎样跟人家联系生意。我接过老同学的手机和钱,泪水刷地流了下来。我在心里感激老同学这对我关怀备至的帮助,同时也在心里想,这次如果能遂心所愿,跑成这笔生意,我一定加倍报答老同学的情义。

我就这样拿着宋功的钱和手机回了家。在地图上找到了我要去的苏北和行程路线。这可是我此生头一回出的远门。苏北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我一个陌生客,我怎样在那儿跟人联系。我有些犯难。这时我想到我在老家山城的另一位好友。这位好友叫邢守民,四十多岁,是个镶牙师,算是我的忘年之交。此前,有一段时间,我常在他镶牙店出入。那还是我在中学求学的时代。我记得他有一位朋友是苏北人,我还好几回在他的牙店里见过他这个叫毕程的朋友。那时毕程经常从他老家苏北贩带鲜活的龟、鳖、龙虾和鳗鱼等水产品到我们小城来卖。

我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对!去找邢守民,再通过邢守民的介绍去找他苏北的那位朋友毕程,再通过毕程在他苏北老家联系那儿的咸鸭蛋货主,这生意准能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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