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卢万原这三个字时,是在我们县公安局举办的打击投机倒把胜利成果展览上,是把卢万原作为反面教材展示来教育人民群众的。

我见到的是他的照片。他被排在头一栏目,胸前挂着“破坏集体山林投机倒把犯卢万原的牌子。从照片上看,他那时还很年轻,也就三十多岁,是个小眼睛,眼睛细眯着,看起来半闭半合,脸色苍白,显得有些蜡黄。估计那是被抓在监狱里受煎熬留下的痕迹。我第一次看到黄金的实物也是在他这个展位上。作为当时仅读小学的孩子,初略识得图片的文字:“——这是从卢犯万原家中搜出的黄金金条,重一公斤四两,是卢犯投机倒把的脏物实证”。当时我看后是那样的惊慌,心里对这个从不认识、又是那些金条拥有者不由产生一种憎恨,而且有种恐惧。感到他确实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想象这样的黄金倒把犯一定会被公安局枪毙的。当然这是我当时童稚未开的想法。后来卢万原被判了六年的徒刑。1967年他刑满释放,正是“文革”武斗疯乱时期,凌火际做头目的那个“火线队”探听到卢当过兵、冲锋枪打得奇准的卢万原已出牢在家,便派来几个“战士”硬是把他拉走,加入火线队,封卢万原为副队长,发给他两支冲锋枪,让他专守战斗总部首当其冲的、两派必争的楼群、十字路口、要塞的“前沿阵地”。这样,卢万原也就和凌火际、伍庭寿三个人同时上了对立派的高音喇叭,被对方称为武斗的“匪首”。这也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的联手合作,而且名字同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我在那不时有枪声响起的恐怖夜晚,一次次从高音喇叭上听到卢万原的名字。那时我十二岁,我根本无法了解那乱疯疯的时局会是什么样子,而外面的武斗又是为了什么。一年多后,武斗终于结束。不久是两派的大联合,并且开始清算在武斗期间冲锋陷阵的“武斗干将”。卢万原自然在劫难逃,与凌火际、伍庭寿三人像粽子绑成一串,作为社会渣滓载上车四处游斗后再次被判刑入狱。卢万原的入狱,家庭自然被视为坏分子家属,一家人再次跟着他受罪被驱逐出城,到大山区接受再教育和改造。好在卢万原娶的老婆苏冰茹是个很能吃苦耐劳的女人。此妻站着比卢万原高出半截头,腰圆膀粗,十分健壮,一身似乎都是力气。农家女出身的单纯、朴实,不怨天,只怨命,为一家五口人生计,她在山村专为代销店肩挑盐巴等杂货。她去的村子交通落后没有公路,代销店和农户用品都要用人工肩挑。从公社挑到她所在的大队二十五里山路,每百斤是三角钱。她挑了四年,养活一家儿女。后来连卢万原刑满释放回家,也是他老婆用这肩挑的苦力钱卖回瘦肉、羊腿等营养品来滋补他在押期间受损而亏空的身子的。

卢万原四个儿女,打从出生那天起,就因为他先后两次被判刑的身世而没过上平静和舒适的日子,也因此饱受人歧视。后来,煞住了极左路线,被赶去乡下的城镇居民又重新回到城里。卢万原和一家人也在1977年回城。回城一家人要生活,卢万原借钱买了一辆旧的载重自行车,在车站、码头、公路上以载客、载货,赚脚力钱维持生计。

我的老邻居就是在他这个狼狈的时候和卢万原结识的。据我所知,他们合伙做了几次贩运花生的生意。丁鱼出本钱,卢万原出脚力,赚钱对半开。

这是多年以前发生在他们俩人之间的事。

丁鱼那时在小城年轻人交际圈里,已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鬼头鬼脑和满腹坏水及歪点子的智谋相,使他在同龄的青年中享有盛誉,没人敢小觑他,许多青年人都愿意围在丁鱼身边转。他的“丁鬼脑”的诨名就是在那个时期树立的。究竟是谁给丁鱼起了这样一个十分适合他品性的外号,连丁鱼自己也说不清楚。开初有人这样叫丁鱼,他心里还不高兴了好长时间,甚至跟人急。但后来这外号传得快,叫的人多了,听起来反而顺耳了,到最后以至今日,与人交谈,他自己也经常拍胸脯论英雄:“这事是我丁鬼脑干的”、“这点子是我丁鬼脑使的”、“怎么样,听我丁鬼脑给你出的主意没有错吧”……

我跟丁鱼在一起,我不时看到他这种不无炫耀的自吹自擂。卢万原那时的身世和名声实质上比我的老邻居丁鬼脑都不如。卢万原毕竟身披劳改释放犯,在那时仍属于坏分子的行列,他的行动、外出、社会活动处处都还受到限制,人们也还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加之,整天在车站,十字路口,公路旁载人载货,其身价想高昂也高昂不起来。但他几经摔打和复杂的人生经历,又有文化,与凌火际那种被人称为“土人打直拳”的不同,他也不甘长期过卑下的生活。卢万原自有他的思考力和洞察力,他多愁善感,又能审时度势,长期的牢狱生活练就他有忍受力,能伸能屈,能进能退,能胜也能败,善变又能相机而动。在他落魄时他相中我的老邻居为忘年之交,委实是颇有眼力的。为了取得丁鱼的好感,他们合作做生意时,卢万原不惜吃亏,甘为丁鱼当脚力夫,让丁鱼吃到许多甜头。他看重的是丁鱼在青年人社交圈的影响,结识一个“丁鬼脑”就等于在小城结识了一圈青年人。而这圈青年人都是居住在小城各街各巷或各机关部门。年轻人好动,最有活动能力、有鼓动力和召唤力,又因年轻气盛,做事凭血气方刚,但又没有多少社会经验,最好差使和利用。丁鱼虽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但遇上他这么个在社会上摔过跤,打过滚的老江湖,就相形见绌了,或者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了。丁鱼的生活和在社交圈里只不过是出于好出风头,并没有其真正的目的性和价值取向,而卢万原是有其目的性和价值取向的,只是他把这些隐蔽起来,深藏不露。“强将手下无弱兵”,有本事的人使用的人,当然都是要那些聪明过人的胚子,不会去使用那些整天神神乎乎的蠢货。

丁鱼被卢万原看中后其使用价值很快就凸现出来。首先,丁鱼上卢万原家见他几间破旧低矮的老房,丁鱼直言不讳对卢万原说,“你这些破房子要翻盖成新楼——”卢万原听后看着丁鱼,问,“为什么?”丁鱼挑明了,“这种旧屋破房不适宜与人交往,要是一些人到你家交际或谈生意,看到你这破旧房子,还有不被吓跑的。你的骨头也会因此减轻三分。社交圈大都是讲气派,讲排场讲他祖宗十八辈如何如何风光有能耐,有惊天动地的辉煌历史。没有一个在交际场上混的人不夸大其词,不吹牛,不讲大而讲小的——”卢万原本就是个明白人,丁鱼一点即醒。其实他并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这些年家庭经济一直都不好,手头上没钱,三餐都顾不上,哪还有钱有心去翻建新房呢?丁鱼看出卢万原的难处,说,“你想在青佛城混,这房子务必要翻新。哪怕你现在一家都没有吃的,你借钱都要借来翻。”三天后,卢万元即叫妻子苏冰茹去了她乡下的娘家和亲戚借了八千元回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这钱已是一笔巨款,已够翻建三间房子之用了。卢万原对自家那几个当时还处于“饭桶”的儿女下了死命令:你们近期的任务就是在家做小工。拆房,挖地基,搬运建筑材料等粗活一家人都包下了。这样,一些水泥、石灰,砖头都是我这位老邻居从凌火际那里弄来的便宜货。有的甚至是免费赞助的。凌火际不忘他跟卢万原有过那段在“火线队”同蹲一个战壕,后来同车游斗四方,以及站在同一个宣判台被判进监狱的患难历史,惺惺相惜。所以一听说卢万原要翻建新屋,还给卢万原派来三个免费的建筑师傅,以示支持,也算是自己当年把卢万原拉进派性武斗的“火线队”,让卢万原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生活的一个补偿。丁鱼会与凌火际结为朋友,也是这次为卢万原翻建房屋和凌火际接触才开始的。

两个月后,卢家大厝后院一座上下两层共六间的新楼,远看像一座独立的炮楼矗立在人们的眼前。新楼后面新开了一个后门,来访客人不要再像以往要经过杂乱的卢家大厝才到达卢万原后面的旧屋。新开的后门左边有一条小巷可通往外面的大街。新开后门是丁鱼出的主意。丁鱼说,出入方便可以躲过大家的视线,很适合像卢万原这样的人的活动。卢万原又向朋友们借了些钱,买了一些样式新颖的桌、椅、沙发、茶具摆在新楼里,洁白的粉墙上贴上几张颜色鲜丽的字画,实在堂皇气派,很适宜客人友人生意人的来访了。有了一个焕然一新的居家环境,丁鱼开始为卢万原穿梭搞社交公关,引来一些朋友上卢家来。卢万原喜笑颜开欢迎各路宾客,凡家中有来客,卢万原又是烟,又是茶,有时是酒,接待殷切,彬彬有礼。卢万原本就不是个等闲之辈,他上过生死战场,教过书,蹲过牢,丰富的阅历使他谈话幽默风趣,对年轻人特别有魔力和吸引力。很快,多年冷清的卢家门庭开始人来人往,人气旺盛起来。卢万原在小城人的心目中再次有了影响力。我们老家有句话说“人脚底下肥”。这么多的人在卢家走动,自然会给他带来许多的社会信息、经济信息和人际信息,以及新的人脉关系。卢万原所求的就是要这些信息,他早先就是一条贩卖木头的“蛇”,他深知这些新信息新情报对他的重要性。这众多的人来人往,犹如在原来的一潭死水中注入了一泓清泉,人顿时整个鲜活了起来。几个月后,他依靠这些信息和人脉资源做成了三笔不大但也算不小的生意。一笔是手表走私,一笔是电器五金,一笔是他原来的老本行的木头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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