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老邻居丁鱼是很了解的,套用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语,就连他屁股长有几根毛都知道。这是个无利不起早,唯利是图的家伙。

我和丁鱼这年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们从小在一起读书长大。只是后来丁鱼读到初中就没再读下去了,而我考进省里一所机电学校离开了小城。后来我毕业分配在邻县一个电厂工作了七八年,因我找的妻子在青佛县邮电局工作,两地分居不方便,申请了好几年,今年才调回本县的电力局。此间,我每次回来,都会和丁鱼在一起闲聊,从他口中了解一些家乡的人和事。我们关系一直很密切,我是他家的常客,他也是我家的常客。我们在一起无所不谈,包括个人的情感生活、喜怒哀乐都不瞒对方。

我和丁鱼的家就挨着墙根。丁鱼家在前,我家在后。丁鱼家临街,他家有个门面,开着一个香烛铺卖香烛。丁鱼的父亲叫丁取文,但邻里都不叫他这个正名。因为是开香烛的大家都叫他“丁香伯”。这显然是个尊称。因为开香烛铺,有谁家遇上红白喜事,都得找上门来。有些不懂得乡俗礼节的,还要向他父亲请教。比如说,结婚的香烛要用多少要用什么形式,才合乎礼数;逢年过节或上寺庙供奉神佛的,又得用多少香烛才尽到礼数而不得罪神明等等,这些在乡俗都是有说头有讲究的,都不能随便胡来。这就得当面向他请教,让他指点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有的还得请他去主持仪式,特别是家里有老人过世,就不单纯是来买几炷香烛了,大都会请他去主办丧事。因此,丁鱼的父亲不仅得到街坊邻里的尊重,而且没人敢轻易得罪他。你这回得罪他了,说不定下回你家又遇上事,他就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弄得你在众人面前七哭八笑,丢尽颜面,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无形之中,丁父也就成为街头巷尾在乡规礼俗方面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在我们那儿叫“街头慈大”。所以,人们都尊称他叫丁香伯。

丁鱼家有兄弟三人,丁鱼居尾。几兄弟性格略有不同,生活经历也有些差异,三兄弟都因为父亲是街头慈大的因素,在小城市面上都算是混得开的人。

我生性腼腆、内向、好静,为人低调。丁鱼则不同,丁鱼性格外向,为人比较张扬,好抛头露面,尤其是街坊邻里的事,他学父亲的样都喜欢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以让左邻右舍称道,让人家对他竖大拇指。平时丁鱼喜欢到街巷四处转悠,探访同学和朋友,就算是不太熟悉的或只一面之交的人,他都不避生就能坐下来与人谈上个小半天。我不懂得他这种少年老成的性格,是不是从小受他父亲街头慈大的影响?但有一点还是很令我佩服的,那就是他在社交这方面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以前我还在外地回城,我和他结伴到小城四处转悠,每上一户人家走动,人家都不呼其名,而叫他为“鱼头儿”,或“丁鬼脑”,或“丁军师”。尽管丁鱼尚在青年的辈分,这样的称呼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而这种本该属于上了年龄的古派人的称谓,不仅有耍奸使坏的嫌疑,而且还有为人鬼头鬼脑的谋士意味在里面,但丁鱼听了并不介意,而且似乎还很愿听人们对他的这种称呼。

他几个兄弟都生得猫头鼠耳,并不见有什么魁梧俊伟和玉树临风的经天纬地之貌,但人是不能以貌取人的。他们三个兄弟也许因为丁父有街头慈大的身份,在我们小城都有一圈子的朋友和人马,上至县府里的官员,下至各街巷的地痞无赖,都与他们家有扯不清和扯不断的关系。这些人时常在丁家进进出出,一群群,一圈圈,而且每天不重样,一天一种脸孔,叫你目不暇接。三个兄弟中丁鱼可谓他们兄弟中的代表,是很值得我一书的典范。在丁鱼一副鬼头鬼脑相里,满脸是未老先衰的皱纹,在这些皱纹底下是粗粗糙糙的毛须,从勃子根到脸盘、眉眼之间,都长有须毛,倘若三天不刮,就可显现张飞和李逵的样子。虽然只读初中,但丁鱼喜看用兵打仗一类的古书。因而满脑子是算计人的谋略、歪点子和鬼主意。其中,我举一例来说。

前两年,丁鱼家翻建厨房,在开挖地基时偶然挖出二十三块银元。一般人挖到银元会惊喜但不张扬,但丁鱼看到这发着白光的银元眼睛一眨一亮,鬼点子一下子就出来了。你猜他怎么着?他秘而不宣,悄悄借来一只照相机“咔嚓咔嚓”在家里一阵乱拍,把一块银元拍成一张照片,拍了二十三张,每张一洗就是一百张。然后派几个不明真相的同好,每人拿几张到黑市场上向那些每天想钱想得发狂的人作宣传,发布消息:现在有海外某位考古学家和收藏家,急需如照片的这些古银元,每块收购价一千元。如果谁有,这边多多益善,有多少收多少,全是美元、港币、外汇券直接兑换。另一方面,又叫另外一帮人拿出几块银元上黑市场投卖。现物现货,现金现款,全是亮花花的外币,谁看了都会眼红而眼花缭乱四处打听,或捕风捉影或大肆扩散宣传这种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这样,一边是收购,一边是投卖,讯息如飞,世人皆知。结果是吸引住市面许多人的关注。人们四处传播,风传一块古董银元可值多少多少钱,但要像照片上的银元才要。几天之内黑市场许多人放弃了其他生意,转向这种能使人迅速致富的贩卖古银元生意。因而一块银元从一百元疯涨到三百、五百……就连那相互传阅的照片样张每张都涨到三十元。水涨船高,天天看涨,当涨到每块银元七百元,每张照片五十元时,我这位老邻居一下子把二千三百张照片和二十三块银元全部抛出。然后突然收盘。结果是他十多万元收进兜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香喝辣大声放笑;而黑市声上还有人正拿着照片“按图索骥”去寻找那古银元。当然谁手中握有照片和银元的任何一张或一块,那人都注定要赔钱倒霉。因为这放言收购买进的“源头”老板,我这位老邻居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一种阴谋,是生造出来的一场骗局,而那每一张照片,每一块银元传到谁手中,都是要几经转手,而每一个转手都是要花钱的,而且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上的。当丁鱼狡猾着告诉我有什么人什么人上当受骗时,我很呕心,指责他:“你这不是坑人,成为诈骗犯吗?”丁鱼却说,“这叫‘兵不厌诈’,我这是‘李代桃僵’、‘借尸还魂’、‘上屋抽梯’和‘瞒天过海’。你也许不知,黑市上这帮人全是他妈的狗娘养的。他们本就专干坑人的营生。跟他们做买卖,你讲良心你就等着赔钱倒霉。我前年就是过份相信他们,和他们倒卖黄金,他们却用做过手脚的黄铜坑我是黄金,我被他们坑了十来万元。我这次学他们的样,刚好和他们打了个平手。他们能坑我,我就不能坑他们?实话说,我这次只是略施小计,就叫他们也尝一尝我‘丁鬼脑’的一回苦头!……”

对于坑人,这点,我是不敢苟同的。但对这位老邻居有这种狐狸般的狡猾和鬼主意,我在心里还是感到惊讶。也许,他能耍阴谋玩阳计的智力,要比同龄人略高一筹,才会被县城的第二条蛇的卢万原所看重,并且成为卢万原这几年来起落沉浮的一个关键人物和门客。丁鱼问我,“要被人称二蛇的卢万原看重,你说容易吗?”我说,“当然不容易。”

丁鱼说的二蛇卢万原这年已五十来岁。卢万原家住城北。卢万原本是有段不凡的历史的。早在解放前他读过省师范学校,那时的青佛人能读师范这样的学校可谓凤毛麟角,可见当年的卢家从家境到经济条件来看都是相当不错的。卢万原师范毕业后本应去当教师才对,可他却选择去从军。有人说他那时是参加三青团受其影响才会去从军,也有人说,他毕业时正逢国民党军前线战事吃紧,被当局抓了壮丁才去当兵。事实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当过国民党军。他当兵的国民党部队后来被我人民解放军击溃,卢万原当了俘虏,后被解放军改编。解放后复员回来,分配在本县一所山区小学任教。不久,卢万原在任教地娶了当地一个叫苏冰茹的农家女为妻,婚后生有三四个子女。按说,他这种生活并不会有太多大起大落和离奇的波折的。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他任教的那个山村尽出木材,有许多人不堪忍受饿肚皮,过不了“瓜菜代”的关,便偷偷地做起砍木头贩卖的生意。卢万原看了眼睛也发痒,他实在挡不住那木材和钞票的诱惑,更无法看着妻子儿女几张肚皮在忍饥挨饿的煎熬,于是参与了“就地取材”,与一些木头商人混在一起,把木头源源不断贩卖到山外,卖好价,从中牟利赚钱。那时干这种营生是国家政策所不允许的,叫“投机倒把”。谁都怕沾上这个名。在那个艰难的年月,他和一家人虽一时没挨饿当“水肿鬼”,但后来终被人告发踩上了投机倒把这条可怕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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