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凌火际得到齐铁齿如此再造人生的大恩,应该感激齐铁齿一辈子才对。可这世间有些事并非像我们想象的这样。

凌火际结婚得子的第三年,齐铁齿时年已六十五岁。他早就过了退休年龄,但这城东建筑队是镇办企业,并不像国营单位那样正归。都是些聘用来的,你想干多久就能干多久。尤其是像齐铁齿这种技术特别好,在整个县城建筑行业里出了名的师傅,一般都不愿他走,建筑队一直把他当宝贝供在队长位置上。可这一年,齐铁齿突生一场大病,再也难于像过去那样正常上下班。这时他不得已才退了下来。要退时他建议让凌火际出任队长。凌火际当了队长后不久,齐铁齿的大孙子齐义津这年刚好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落榜了,齐义津没再复读,齐铁齿见大孙子在家里呆着不是个办法,于是让孙子义津到建筑队上班。在分配义津工种时,凌火际把义津安排到泥工组当翻泥浆的小工。因为这是建筑队泥工组的惯例,为了磨炼新工能吃苦耐劳的精神,新工都要先从翻泥浆做起。齐铁齿原也知道泥工组有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因此他并不太为意,翻泥浆就翻泥浆呗,年轻人嘛,让他吃点苦还好一些。但当看到自己的大孙,原来一个斯斯文文的学生娃,穿着一身沾满黄白相间泥巴的工作服回到家中,齐铁齿委实心疼和不好受。他搞建筑这行虽干了一辈子,但他干的是木匠活,一身都是清清爽爽,哪见过这么一身灰不泥鳅的糗样?当真在自家里整天有个一身黄、白、黑的泥水工进进出出,而且是自己的大孙子他确实有些受不了。他这才感到有些心疼。常言说:“父母疼尾子,公婆疼大孙”。齐铁齿这种心疼也属人之常情。齐铁齿想,凌火际毕竟是自己一手牵成的,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说不定十天半月孙子过了考验期,就会把孙子调到好的工种。比如,木工组、砌墙组,或者材料组、施工组,更好一点就是能让孙子到财会室,政工室和调度室。然而,半年过去,孙子义津回家还是那一身黄白黑泥巴的服装。更气人的是,有一天孙子回来哭丧着脸说,“爷爷,这活我不干了。”

“为什么?”

“我今天捧泥浆给砌墙师傅时不小心,翻倒了一桶泥浆,刚好被凌队长看到。他过来说了我一顿,我顶了他几句。”孙子说,“你猜凌队长怎么说我?”

“他怎么说你了?”齐铁齿反问。

齐义津十分恼火地说,“他说我真笨,说我家是一代蜈蚣,一代蚯蚓。我不解其意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你爷爷是蜈蚣,而你是蚯蚓,一代不如一代,才会连翻泥浆这种女工的活都干不好。”

“凌火际当真这样对你讲的?”

“我发誓:如果我有说一个字假,随你怎么掴我的耳光。”

“这凌火际也太过分了!没想他会是这样的人。”齐铁齿没想凌火际会对孙子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能把孙子比喻成一条蚯蚓呢?孙子正是太阳东边起的时候,凌际再怎么心疼那一桶泥浆,也不能把他的孙子比喻成一条软绵绵只有在地里钻孔的蚯蚓啊!齐铁齿认为这是对他最大的欺辱。这时刚好有常聚在一起的人上齐家来,听后都直摇头为老人打抱不平:“这凌火际也太没人情了,你给了他那么大那么多的恩德和好处,他却没鼻没眼,不懂得报答,反而叫你这个大恩人的白白嫩嫩的孙子去翻土浆做小工的道理。不管怎么说,你这斯斯文文的学生娃应该去干技术活儿,比如做财会,或者管材料,当施工,搞测算、绘图一类的技术含量高的活。况且,你还是原来的队长,让一个队长的孙子去翻泥浆,这明显是要让你老下不来台。是你齐连天能忍到今天,换作别人早就跟他闹翻脸了。这人啊,还真是要救虫不要救人。当初,不是你看他快当绝户,发了善心把妻舅的孙女介绍给他,姓凌的哪有今天?齐铁齿没听人这么说还罢,一听心里就来气。他吞不下这口气,便使人叫凌火际到家里怒斥一顿。凌火际先是静静地听着,后来是眨着眼说,“齐叔,我是想把你孙儿放到小工堆里,让他熟悉熟悉建筑工种,也是要让他从小就知道什么是苦,让他锻炼锻炼。你我不都是这样从最不起眼的活儿干起,才有了今天的技术和声望吗?……”齐铁齿直起嗓子:“锻炼!你说得好听。你如果真是这番用意我兴许还会感谢你。但你怎么能当小孩的面说我是蜈蚣,他是蚯蚓,一代不如一代,那是什么话,你能说出口?”

“那还不是满满一桶的泥浆被翻没了,我一时心疼,忘了他是你老的孙儿,就像骂别的工人那样开骂他了。真对不起,我的话骂重了,伤了你的心,现在我向你道歉。”凌火际向齐铁齿躬了一下腰。齐铁齿却不领他这个情,瞪着眼说,“迟了,道歉!就算我吞下这口气原谅你,别人——在我家走动的这圈三教九流的人,他们也吞不下这口气!”齐铁齿不容也不再听凌火际的解释和辩解,对他挥挥长手说,“你这位子也是我推荐让你当的,我牵成栽培你也差不多了,现在你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飞行了,完全可以忘记我了。当然,我今天要向你说明,我齐铁齿一生少有做错事的,但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不该扶持你这条虫让你在我手上脱变成一条蛇。从今往后,我们绝交,你以后别再上我这里来,再让我看到你上我家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你滚吧,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到恶心!”

凌火际最熟悉齐铁齿的脾气了,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铁齿,话一经他口中说出,十匹马也拉不回。又知此事自己是做得有些欠缺和不地道的地方,没遇上他更大的怒斥已经是万幸了。也许老人是带念他们之间是亲戚关系,没把脸真正拉下,凌火际夹起黑皮包三步并作两步赶紧逃离齐家。此后,凌火际再也不敢上齐家来。他们的关系从此画上了句号。也由此结下了冤仇。齐铁齿愤愤不平了好长时间,齐铁齿逢人便开骂凌火际的不仁不义,是婊子养的,整座青佛城从此都知道凌火际是山东大兵连长撤下的孬蛋。凌火际听到后一直很懊火,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但又拿齐铁齿没办法。

当日,齐铁齿对孙子说,“你不要再去建筑队了,饿死都不在姓凌的那家伙手下当蚯蚓。爷爷会为你另谋一条出路。”没等齐义津静下心来,第三天齐义津已接到县制药厂聘用为该厂药库管理员的工作通知。齐义津就去了。他一直在那儿工作至今。

这个工作当然是齐铁齿托人找的。别看他人老了,他在县城各部门都有人和朋友。齐义津的工作只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当初,他会把孙儿弄到建筑队是想那毕竟是自己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单位,没想孙子去了却受到凌火际这个狗娘养的冷遇,也给自己遭来个奇耻大辱的痛。

由于齐铁齿对建筑部门各工种和各环节的熟悉,第二年镇里新成立一个土地管理办公室,专门负责管理审批城建用地的工作,最后选定齐铁齿这个不怕得罪人的硬汉担任主任。一个月的聘金三百五十元,这个工资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是相当高的。这个职务虽说划不上“官”字号,但却是个要害的部门。那时城镇商品房已经如火如荼兴起,各建筑商首先盯紧的是地皮。因此,齐铁齿这个职务尤显举足轻重。这年,凌火际把原来的建筑队改为建筑公司,自己当经理。他由于自知得罪了齐铁齿,也惧怕老头的神威,偷偷给齐铁齿的退休金每月增补一百元作为一种补偿,以此将功赎罪。每月发工资还差专人送到齐家(那时还没实施工资卡),但齐铁齿根本不领情。他从不上建筑公司,从不过问建筑公司的事。有时因有事要路过建筑公司,他也要绕道走。总之,他不想见到凌火际。

然而,凌火际毕竟是搞建筑出身,加上他治理建筑公司是以严酷出名。建筑公司因此比起更名前还要起色,楼房建了一幢又一幢,在他手上包建了五座的跨江大桥,效率又出奇的快,质量出奇的好,钞票赚了一叠又一叠,短短三年时间里新工人就招了十多批,公司攒下资金好几千万,一跃成为青佛县最大的建筑公司和第一纳税大户。他的公司成了屋内敲鼓名声在外,凌火际开始出了名,因此被青佛人称为“头蛇”。在这里,他这个头蛇的称号没有带贬义的意思,而是像我前面谈到的是带褒义的。许多趋炎附势的人开始拜倒在他脚下。他的关系网也由此遍布青佛县各行各业,多得难于计数。世事就像狗肉扶强不扶弱,你失势时,门庭冷落车马稀,你一得势,门庭若市如赶集。唯独齐铁齿不上他家赶集,这也成为凌火际的一块心病。齐铁齿始终记住凌火际欠下他的一笔账。

我上齐家时,他多次向我提起凌火际对他的不仁不义。那痛斥的口气是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虽然此时凌火际正是皇天当立,但齐铁齿对其仍很不屑,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凌火际在他的眼里只不够是一个暂时得势的小人。

不过,俗语说得好“冤家路窄”,此时虽然得势的凌火际,也有落到齐铁齿手上的时候。

我的老邻居丁鱼告诉我,凌火际的建筑公司日趋发达,建筑队伍日益扩大,工人日多,因而急需地皮扩建工人宿舍和公司场地。这次,当凌火际探知上边批给镇里的五千平米的基建用地,他马上向镇里递送了用地申请书,可是审批手续必须经由土管办审定。也就是说,他的用地审批必须经过齐铁齿这一关。

凌火际要申请的这块地皮在县城的西头。丁鱼特地带我到实地去看。

这块地皮原是郊区的一片农田,地名叫“沟外坪”。从地名上看,就可以看出这块地皮原来的容貌。可是这几年青佛城大兴基建,城内原有的一些闲杂地早被用罄了,建筑用地只能向城郊扩展。这沟外坪是镇里新近扩展中的一个地块。这里原有的菜农户早已被搬迁。我和丁鱼看到的这块地皮这时正在统一平整,几辆黄不溜秋的推土机正伸长着臂膀在推土作业。被平整过的地皮被各用地单位用石头、木棒或石灰做着标记。凌火际要申请的地皮只是这大片地皮其中的一块。但这块地皮却是整片用地中最好的一块。

它前边靠近县城公路大道,前边面对青佛江,左边不到一里地就可进入县城,右边是一座已建成的汽车加油站,对于以现代化汽车运输为主的建筑业,这块地皮无疑是最方便的。更可喜的是,地皮的后边紧依县后山,从山脚到半山都长着成林成海的龙眼、荔枝、芒果、杨梅、松树和毛竹,,在这样一块有江风吹拂,有花果飘香,风景优美又靠近公路旁的地方,或建厂房,或建宿舍住楼,或建沿街商铺,都是块理想的风水宝地。难怪有这么多人盯着,争抢着要这块地皮。

丁鱼蹬了一下那块空地皮说:“看上它的还不仅仅是姓凌和你们姓伍的剃头庭寿,还有卢万原哩!”丁鱼指着一棵还没被推倒的芒果树下一堵已被石条随意竖起的围栏说,“——二蛇卢万原比他们俩都捷足先登,那块地皮是前几天刚批给他们木器厂的,三千平米,每平米只要八百元,便宜的死,但它是属于前一期批的,和他们正在争抢的五千平米,不在一个批次。”丁鱼向我解释说,“剃头庭寿和凌火际是同时看上这五千平米的地皮才开始争夺的。现在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依你看谁的胜算大?”我问

丁鱼这时显得神秘莫测,诡异地趴在我耳边说,“这就要看管印把子审批权的齐铁齿要批给谁了——你知道吗?我今天为什么会招呼你上齐老头子家,就是要到他那里为凌火际搞公关的。我自知我去他家不受他欢迎,可我又非去不可。没想却碰上你们本家伍庭寿——他是直接找齐老头子拉关系的。我看有他在,我不好说话,才走人了。改日你还要跟我一起上齐老头子家。”

我略有所悟。这时丁鱼再次向我吐露,“我最近已辞去原在机械厂的工作,我想进卢万原新开办的木器厂,卢万原对我拍了胸脯,说我如果去了他木器厂,不会让我去上下班,他会安排我专门跑厂务,就是让我做厂文书,每月给我开二百元固定工资,外加奖金,副厂长拿多少我也拿多少。这么优厚的待遇我哪能不去?我现在机械厂一个月还不到一百五十元的工资。”丁鱼又补充说,“假若卢万原那儿没去成,凌火际这里也向我承诺,如果我能帮他搞到这块地皮,那就去他的建筑公司,他会让我当办公室主任,他说我是个社交人才,他们公司现在最缺的就是像我这样有社交能力的人。只是我有点怕凌火际这人不讲信用,去了怕遭遇到像齐老头的孙子那样的下场,所以我暂时没答应他。当然,待我能帮他搞定这块地皮,我就有了说话的资本,那时,我是选择卢万原还是凌火际,我再认真考虑。”

听着丁鱼辞去国营机械厂的工作,我起初有点难于相信,但听他说要到卢万原这个即将在这块地皮上开办的木器厂,或去凌火际的建筑公司,我又对他以后的工作选择感到高兴。见到丁鱼的一脸诡秘,我突然想起丁鱼一定是为卢万原和凌火际俩人来为这块地皮当他们的“私人侦探”。要不,他怎会对这块地皮的状况和走向这么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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