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路上,丁鱼向我说他今天不走运,才会遇上齐铁齿正在弹劾凌火际的场面。丁鱼对我说,“你知道齐铁齿为何会对凌火际这样不满吗?”我摇头说,“我出外这么多年,我怎能知道?”丁鱼于是向我讲述起齐铁齿弹劾凌火际的原因。

早些时候,小城“三蛇”都还未成形,都还在冰里火里。

现在被称为头条蛇的凌火际,那时住在城西的凌家祖祠。凌姓,在我们小城人口极少。现在整个凌姓的男女加起来统共不到一百人。这还是近年凌姓的人口略有发展的人口数。解放以前凌姓不过是几十个人。凌火际在这样稀稀落落的凌家祖祠里更是衰败的一户。他祖上到凌火际已是三代单传。据说,这个单传的凌火际还不是凌家的正宗血传。他的母亲嫁到凌家,整个凌家祖祠的房屋都空着没有人住,非常的凄凉。凌火际其父吸食鸦片,瘦得没个人形。身上还患有疔毒,一双脚从脚板到腿肚都是烂疔,外号叫“臭脚凌”。长年累月,流血淌脓,久治不好。凌家的祖母为其儿娶媳妇时,那臭疔脚都烂得有异臭味。久病身弱,虽能做男女那事但终究阳气不足,因而凌母结婚多年不见生养。那年正遇兵荒马乱,战事频繁。一支大兵因战事突然驻扎进小城。大队军马把空落的民宅凌家祖祠作为兵营。其中有一位山东大汉的步兵连长就住在其母院落的隔壁。凌母虽婚但没生养,仍在含香怀春的妙龄里。丈夫没得精力使她着床,她是夜夜孤守空房苦叹。一般女人久没房事见到健壮的男子眼眸常要走神,随男人的身影滴溜儿转。大兵又都是些五大三粗,臂圆腰壮,雄力过人的壮汉,见到年轻妇人更是虎视眈眈,没得女人都想着寻女人泄欲取乐。何况,这寸步里就有芳草。也不知何时何夜,高大的大兵连长就闯进了凌母的房间。又传是凌母主动投怀送抱闯进大兵连长的住房,与这个大兵交合上。究其谁找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凌母遇上连长大兵,犹如久旱禾苗突遇一场甘雨,那失水的芳园一下子就滋长出青绿。几个夜晚的偷来暗去,凌母便沾上了大兵连长的血种,肚儿很快就鼓胀了起来。当肚围饱了三圈时,驻军因战事开拔走了,大汉连长当然也只能跟着走了。兵哥本就像无根的树,这戎马生涯的军营生活,谁还会去惦记驻防地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这一去自然是永不复返。凌母肚大十月,瓜熟蒂落,落下了凌火际这样一个男儿。说来也怪,打小儿生下后,凌父的臭脚即刻加重,毒气攻心,不到两月便全身烂透,一命哀哉。

凌父死后,寡母守孤儿,凌母死守了三年,小儿已能牙牙学语,凌母毕竟年轻,雌性春心,终守不住,趁空物色了一个乡下来卖菜的青年壮汉,在空荡的屋里抱睡几日,扔下小儿给其婆婆,随那卖菜的改嫁去了。

就这样,白发苍苍的老祖母为了凌家一脉香火负起养育幼孙的重任。她自然不知此孩是异种暗投,以为是其子的血脉真传。其抚养的艰难困苦勿庸其言。但是“祖母养孙”少有能养成器的。当凌火际长到十四岁正值解放前一年,老人一口恶痰堵住喉头就咽气了。后事还是整个凌姓家族各户捐资,才把老人安埋。

此后,凌火际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独自在凌家祖祠生活。靠的是凌家公众你一元,他二元维持度日。然而“千家富难养一家穷”。何况仅剩不到十户的凌姓宗亲,大都也处在稀落残败之境,自然难于接挤上一个孤苦伶仃的凌火际。凌火际实质上是泡在饥一餐,饿二餐的苦水里。还好,那年他毕竟已经十四岁了,难捱饥饿时他就上街当乞儿。

解放那年,各街道开始成立“杂工队”,民政部门就把十五岁的凌火际弄到杂工队的建筑组当学徒。凌火际终于有了一碗稳定的饭吃,结束了乞讨街头的生活。第二年,潜火际已到了身体发育的年岁,他毕竟是那位谁也不知其名的山东大汉的血种,尽管从小没得好饮食,可是生物种族就是有那种奇异的遗传基因,十六岁时,凌火际的身子就像春日拔节的甘蔗迅速地增长,在建筑组做工两年后已长成一个身高一米八0的高大汉子了。他剽悍、粗犷、背圆、肩宽和勇武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凌家的后裔,更不像生前的“臭脚凌”父亲。人们这时才纷纷议论起他的身世,开始背后传说那个大兵连长曾住在凌家的故事。但凌火际才懒得去管这些闲言碎语,反正他从出生就住在凌家,他就是正儿八经的凌家主人。

这时他已在建筑组学得建筑的手艺,能独自砌墙盖房了,也就是说他可独当一面做小师傅了。做小师傅自有一个小工跟着和泥、捧泥、搬砖搬石。这小工大都是小女工。跟他的这个小女工和他一般岁数,但身段要比他小很多,站着刚到他肩头,肩膀也窄许多。只是胸脯儿凸凸的,象征着她已是个大姑娘。一天,他们俩在一起干话砌一堵墙。墙砌得有一人多高了。那天合该他们有事,正赶活儿赶到黄昏。天半黑了,俩人挨肩擦背,他们平日里原就有些意思,突然都禁不住两个身体相挨一起所生的开性欲望,十八岁的青年便把十七岁的少女拥搂住,最后放倒在那砌就的墙角下。这初衷应该算是男女双方自愿的。谁知他们都是头一回偷吃禁果,凌火际人高身大,那架势很像他那偷奸的大汉连长的生父。放倒小女工后,那粗粗勃勃的阳具许是过大,弄了很久才把那女工弄将进去。没想这一弄却弄出了大事。小女工终是黄花闺女,情窦未开,毫无性情经验,她又是小身板,在凌火际那宽大的胸脯抱压之下,小头颅先还扭来扭去,而后只听她“唉哟”痛叫一声,身下那鲜红红的处女血便浇注般喷流,女工即刻昏死过去……事毕,那被破身的女工任凌火际怎么扶也扶不起来。凌火际这时才慌了手脚,赶紧喊来工友帮忙把女工送进医院抢救。少女终是救活了,事情却传了出去,传得满城风雨。女工家中父母失去了面颜,十分恼火,便硬说是凌火际强奸了他们的女儿。说来也是,你凌火际把人家黄大闺女奸了也奸了,但你怎能把人家给弄撕裂了缝了五六针,撕出大出血,输了三百CC的血才救活过来。那时候一CC的血是八元钱,可那时八元钱能买五十斤大米。三百CC血钱可买一百五十担的大米,要一满屋装哩!后果有多严重?就是说,你凌火际犯下了糟蹋一满屋粮食的罪孽。那时政策很严,不允许人们随便胡来。女工父母递上一纸诉状告到人民法院,上面很快来人,把凌火际给抓了去。不久,法院以奸污妇女罪判了他八年的有期徒刑。此事凌火际是有点冤,但他和女工之间并没有婚约,连过小定都没有,又是在工地做出事来,又做出了这等惊动全城的大粗事来,整座县城议论纷纷,这也怪不得女工父母状告他。再说,那女工因被毁了身,丢了脸,自然没脸到法庭道出真相,只有由她父母一手去告状,她没能为凌火际喊冤,公堂上没有女工证实不是强暴,法院当然是依法判处。这也怪不得人家法院,更谈不上凌火际冤或不冤了。

凌火际就此去了劳改场。那女工当然不会等他,后来父母偷偷把她嫁人了。

八年后,他刑满释放回来正值“瓜菜代”的困难时期,原先的建筑组早已解散。凌火际为了糊口,只有去打“老鼠工”。好在他在劳改场仍做老本行的泥水工,经过八年的苦做,这时建筑技术已非同一般,三、五层的楼房他已能凭经验,凭技术,能独立设计,独立派料,独立施工直到全楼建完成。于是当大家都在“瓜菜代”饿着肚皮,他这个双脚夹着一只鸟的孤身汉做着老鼠工却能自食其力,吃得肚滚头圆。但因是劳改释放犯,又是因那种奸污妇女罪去劳改的,有许多人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一听说他是这样去坐牢的,一只只雌鸟儿当然都对他退避三舍,没人敢嫁给他。凌火际当光棍汉一晃就是六年。尽管他吃得头圆脑肥,却仍是光棍一条做着“十一叔”。

1966年,“文革”开始,凌火际被平时常在一起的哥儿们招进当时很叫响的红卫兵群众组织。他身高体壮,又是个十一叔,没有后顾之忧,敢冲敢拼,武斗时正派上用场。在后来两大派筑工事、耍棍棒,扔石头,以至最后动起真刀真枪那阵子,凌火际无疑是武斗场上最理想的“敢死队”和开路先锋。他终成为两大派中的一派的一名武斗干将。“活捉武斗匪首凌火际”的口号,几乎是天天出现在对立派的高音喇叭上和街道的标语上。这就使他在青佛城内再次闻名遐迩。然而,在1969年底两大派大联合后,他加入的那一派当时被划为站错队,而对立派则成为掌权派。这下,就把他这个“劳改释放分子”当作打砸抢和没有改造好的坏分子的典型再次抓了起来,先在城里挂牌、冲街、批斗,后来同那些“黑九类”的人一起,押上车拉到全县各地去游斗。凌火际就是在游斗车上和卢万原、伍庭寿相识并结成死同盟的难兄难弟的。卢万原当时挂的牌子是“投机倒把分子”,伍庭寿挂的牌子是“打砸抢分子”。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患难之交,使他们三个人在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成为要好的友人。而他们的命运在以后几次运动中的际遇、荣辱、沉浮也大致相同。这也难怪,既是一丘之貉,患难时就会抱紧一团,而升浮时又会相互提携。而到最后是相互攻讦,相互争权夺利,甚至是置对方于死地。这是后话,我们在后面会讲述到。

凌火际批斗完后被判了三年刑,第二次走进监狱。这次刑满释放后,凌火际没再回来。他到了外地组建了一支建筑工程队专门包工,自己当包工头。他在建筑这个行业是从小工做起到师傅,连两次进牢都是在监狱里负责基建,什么大小活儿都干过。特别是对泥水活一些过弯过角没有他不熟悉的。一幢房该派多少料,花多少工日,用多少钱……没一样能瞒过他。所以他所包的工程没有亏只有赚。几年时间里,凌火际这个名字在包工行业已是个响当当的招牌了。到1979年他回到小城时,已是个手头攥有几十万元的阔人了。那时的几十万可顶现在的几百万。

凌火际这次回来可谓有点衣锦还乡的意味。手头有了钱,财大气粗,花钱自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人们对他自然刮目相看。回来不久,青佛县城正在建南水大桥,他一下子捐了20万元,青佛城轰动。镇委会再没把他看作是个刑满释放分子,而称他是能人。也确实是能人。在1979年除了归来的华侨能捐出这么多的钱,其他百姓中再找不到一个像凌火际能捐这么多钱的。继之,镇政府把他这个能人安排进城东建筑队任副队长。齐铁齿那时是队长,齐铁齿以木匠活闻名任队长实至名归。凌火际归队在齐铁齿手下直管,应该说凌火际的生活是从这个时候才真正起步。凌火际和齐铁齿原是老邻居,齐铁齿的老房原与凌家祖祠只一墙之隔,后来因国家建设拆迁齐家老屋,齐铁齿才搬迁到城河巷重建现在龙眼林下的平房。齐铁齿因而对凌家这段历史如数家珍。齐铁齿那超乎寻常的记忆简至可以把凌火际的家史倒背如流齐刷刷背诵出来。凌火际在齐铁齿手下那段时间干得很好,服服帖帖,对齐铁齿这个老街坊十分尊重。

凌火际进建筑队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凌家祖上传下来的几间旧房子翻建成新楼房。小城的老房是一家家连接在一起的。他要翻建的凌家老屋正与一家秦姓的毗邻。这秦姓的主人叫“猫目秦”——眼角有一道疮疤,据说是少时眼皮长过一瘤留下的,仿佛在眼角上多长了一只猫眼而得此绰号。这个猫目秦是个以拉板车为业的,靠干苦力致富,故房产一片,儿女成群,是已做了内外公的人了。凌火际的旧屋与猫目秦的房子是一堵交界墙,凌火际开工必然要影响到猫目秦住房的墙界,两家因此发生了争端。猫目秦在西门街本就是个惹不起的人物。一吵起来,他仗人多势众,骂出来的话句句都像利箭一般:“你凌火际翻什么房,反正你是个十一叔,翻房建屋要住苍蝇还是住蚊子?”“你再有钱,再翻建也个断子绝孙的绝户!……”口口声声的十一叔和绝户,辱骂着凌火际忍受不住,懊丧着脸跑到护城巷,找世辈的老邻居现在是他的建筑队长齐铁齿家中。齐铁齿历来是个正义之人,一生中最看不惯以强欺弱,更憎恨那种“弱肉强食”的恶行。尽管此时的凌火际已是个有了钱的人,但与猫目秦相比凌火际确实是个破败户。尤其是其二度进牢的历史黑得像一团抹布,又是孤门独户,孤鳏一人,实为弱者。齐铁齿听完凌火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他吹胡子瞪眼睛,长手长脚一挥一扬:“这猫目秦也欺人太甚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看着年过四十三岁仍孑然一身的凌火际先是怜悯,后是起了恻隐之心,说:“老邻居,你千万别哭。你应该由此吃点志气……”齐铁齿摇着麦草扇,长腿长脚一溜弯到西门街去,站在街头当着众人的面截住猫目秦,说:

“你都是个七老八大,做了公公,抱了内外孙的人了,你怎的说话、做事那样没积德?!……”猫目秦原正在得意阻止了凌火际建房,猛听这个世居的老相邻,大街小巷都闻名的齐铁齿这样无头无脑的指责,猫目秦“哦!……哦!我怎的没积德啦?……”翻着白眼看着齐铁齿,不知所措,心想从没得罪过这个铁齿汉,怎么就遭他这没头没脑的责骂?这时齐铁齿再次喷话了:“你‘鹅”什么?——鹅比鸡大!这个道理不应我来教你吧?你怎能这样随意欺负一个快绝户的老邻居?我是公认的铁齿,但我骂人也从不往人筋骨里骂。你怎么能那样口口声声骂凌火际是绝户,是十一叔?我告诉你吧,你这种说话就是不积德。你骂人过头话,但今儿旺势,明儿当乞丐的,多了去了。这人啊,在青满绿肥时,去欺负人家弱房小姓,会遭天谴和报应的!……”

齐铁齿把话说到这里,众人围在街头,听后纷纷拿指头沾唾沫一齐声讨猫目秦,骂他没积德没修养,猫目秦在众人声讨声中脸一阵红一阵白,哑着口看着街坊邻里。齐铁齿这时又愤慨斥他道:“你别以为你现在儿孙满堂,但人不积德,天地不目,也会让你‘五子十孙死得无火纷’……”齐铁齿痛斥得猫目秦狗血喷头,低眉下眼,威风扫尽,颜面全无。这时齐铁齿长裤管一提一甩:“你等着瞧吧!……”拂袖而去。

第二天,齐铁齿把整支建筑队百来号人马调到凌家祖祠,强拆与猫目秦交界的那堵墙。猫目秦眼盯着那百来条汉壮的建筑工在拆墙,想去报官自知以交界墙为由阻拦邻家建房是没有道理的,想要动武,一家虽说有十多口人,但建筑队是百来号壮汉,只要齐铁齿一声令下,百来号人会把他一家砸个稀巴烂。猫目秦眼巴巴干瞪着眼,看着建筑队把那堵交界墙拆得一干二净,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吱一个声,躲在屋里把自己活活气个半死。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凌家一幢三层石楼便在原有的旧屋地里拔地而起,比起猫目秦那两层土灰楼都来得气派堂皇。这真为凌火际和西城街的众邻出了一口气。乔迁不久,齐铁齿又带着四十三岁的凌火际到其妻的老岳母上官家,把他妻舅的孙女——一个时年才二十二岁的黄花闺女介绍给了眼看要成绝户的凌火际。许下亲后,齐铁齿又为其择了个黄道吉日,把那个上官的女子接进新房。那上官女子长得高大,又是在乡村长大,人很成熟,人们原担心凌火际那高大的身板以及人们传说中的大家伙雄力过人,会发生以前那出悲剧,但这种担心最后证明是多余的。此时的凌火际和二十五年前的凌火际不同。当年他十八岁年轻气盛,阳性冲天,现在他已被艰难的岁月磨损了。洞房花烛夜,一切平安无事,去偷听房的好事者在窗外听到的是新房内男呻女呤其乐融融的欢情声。……

一年后,上官新娘终为凌火际生下一个白胖胖的小子。凌火际老来得子,从此结束了十一叔的生活。此段佳话绝非虚构,而是真真实实在我的家乡青佛小城上演过。大家都知道这“双喜临门”的导演者就是齐铁齿。

齐铁齿做此好事,使他在小城里家喻户晓,备受称道。

此段往事,我起初听时以为是丁鱼乱扯,后来我从小城人的口中听到了比这更翔实更精彩的桥段而得到证实。直到今天,小城人每谈到“头蛇”的凌火际,都还会重提这段旧事,人们会说:这凌火际能有今天,全是齐铁齿这个老头子给他成就的好事。“)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