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这么一所氤氲着迷离色彩和破败的索氏祖祠居然成了我的住房?并且我后来在这里还一住十年。这不能不说是在我青年时代一件让我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的事。我上面说过,我家原是在街东头。我们那祖屋可是高宅大院,说句不能让索氏人家听到的话,我家原来祖屋的厕所比索氏祖祠都要高出许多许多。然而世事沧桑,就因为那场上山下乡扩大化的移民运动,我们原来的祖屋因一家人的离城而成为空房,一家国营机械厂看重了我家祖屋和周围两千多平方米的空旷地。因此费尽一切心力终将拆除建起他们高大的厂房。那时拆除民房是不需也不必和房产人费太多的口舌的,只要动用方,刷上“国家征用”四个大字,你的私房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和理由,一夜之间夷为平地后再通知到户主。不过,这家机械厂在拆除时为了安置我那八十多岁、无法跟随我们移民去大山区而留在祖屋的老祖母,就用那令人生疑少得可怜的所谓拆迁费,为我老祖母购买了这所当时也是“人去屋空”的索氏祖祠。要购买时,据说我祖母很是犹豫,因为房子确实太旧太矮了,但老人家最后还是屈从了那些安置干部的安排同意买下了索氏祖屋。老人看中的并不是房屋,而是看中此屋仍然是处在全城最热闹的街道正心街。她买的似乎是这地势,想将来如果子孙有长进有本事,可以拆除它们在这儿翻建起新房,子孙后代仍然能住在闹市区做真正的城里人。

不想,后来上山下乡扩大化的政策得到了改正,我们一家人又从乡下搬回了城里住进了矮屋。不久,索氏祖祠原先的产权人一家也从乡下回城了。这时就出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回城的那家人住到哪去呢?因为卖掉索氏祖祠时这个产权人当年是亲自回城,同意并亲自签字把索氏祖祠卖给我家的。产权人当然没脸,也不好意思住进矮屋。

按理,矮屋叫索氏祖祠,应是属于索氏家族人所共有的。然而,这索氏祖祠的情景又不是这样。百年之间,从索氏祖祠传出去的后人,已在它的周边街面扩大和新建了好多幢的房子。这些陆陆续续搬离索氏祖祠的子孙,对索氏祖祠应该还是拥有祖祠产权的。然而到索氏祖祠卖给我家时,整座索氏祖祠的房屋所有权,却只属于一个祖上世世辈辈都没挪过窝的索氏后裔名叫索来福的了。在我祖母签订转卖产权在购房协议上签字的就是这个索来福。公祠成私产,这种情况非常鲜见,也令人颇感奇怪。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索伯玉对我说,他听父亲说过刚解放那阵子,青佛城的房屋并不值钱,没人太去注重一座又旧又矮的破祖祠。况且,索伯玉一家早在他父辈时就在祖祠的对面建了新房。而土改产权登记时是根据公民当时所居住的房屋来立册登记的。索伯玉家登记的是他们自家的住房。而卖给我们房屋的索来福那时就住在索氏祖祠,索来福当然就登记了索氏祖祠,因为他家上辈人从没建过新房。索来福从出生就一直住在索氏祖祠,产权登记时自然是索氏祖祠。原为索氏公有的祖祠就这样顺理成章成了索来福一家私有的产房了。这里应插述一句:对祖祖辈辈一直住在索氏祖祠的索来福来说,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证明了生在矮房,长在矮房的索来福,虽是最正宗的索氏原始子民,但也说明索来福他们这一族从来没有建过新房,就是说从他祖上到他这里,从来没有发达过和辉煌过。是索氏祖祠传下来的索氏人最贫穷、也是最没用的一族。这可从索来福卖给我家房子可见一斑。那年,索来福一家八口人也被移民到大山区,因为生活艰苦,一家八口人过着脸黄肌瘦的生活,索来福便动起了卖掉属于他们产权却又是公产的索氏祖祠的念头。索来福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反正是祖上传下来的,又不是自家亲手建的,能换一点钱让在山区贫困交加的一家人聊补无米之炊,也算是一件额外的收入和令他欣喜的事。这在我们那儿叫“捡到的意外之食”。那时他根本没想到自家还会搬回青佛县城,他自己一把老骨头都准备放到山乡喂白蚁。可世事难料。索来福哪会想到房子卖给我家还不到三年,一家八口人又像青佛城口语形容那些拖儿带女的贫困户那样的“大膀乞丐”从乡下搬回来了呢?

由于索伯玉一家人从索氏祖祠搬出去得早,索伯玉对索氏祖祠和索来福一家其实并没有很深的情感。那年二十来岁的索伯玉和卖给我们房的索来福按宗族辈分上来算,索伯玉要叫五十多岁的索来福为“伯父公”,叫索来福的三个儿子要叫“伯父”。索来福最大的儿子是二十来岁,最小的才十四五岁,而时年二十三岁的索伯玉却要叫他们为“伯父”。索伯玉当然就感到自己有些叫不出口。有时遇上索来福那已结婚的大儿子和儿媳妇,索伯玉干脆就躲开,因为要在大庭广众叫他们伯父和伯母,索伯玉觉得很尴尬,心里觉得酸溜溜的不是个味。而按宗族辈分的称谓又应该如此,索伯玉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选择了回避。

因此,索伯玉每次要来找我,总要尽力避开索来福一家人。这时的索来福一家因房屋已卖给我家,回城没房住便在索氏祖祠大门埕间一块空地临时搭建一个木棚作为一家人的住房。他们在那儿搭木棚时我家曾对索来福提出过质疑,索来福说,主屋是卖给我家了,但大埕空地他们当时没有卖,还应属于他家的。这当然是有点霸蛮的说法。没有了主屋哪来屋前的空地?然而,这时你跟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说一大堆道理是没用的。这世界上有一个常识和规则,就是你不要和一无所有的人讲什么道理,诚如一个吃饱饭的人你不要和乞丐讲要有饭吃的道理是一样的。一无所有的人听不进去,也不会听你说。何况,那是个混沌的、有理都说不清的年代。我家当时就没再和索来福家争执下去。其实也是看在他家也属悲惨的“移民一族”并且一家人已走到这种一无所有、山穷水尽只能搭木棚住的狼狈境地,铁石心肠看了也会流泪,出于同情和怜悯之心,我家只能随他们在大埕空地上搭起临时木棚。

临时木棚搭在前埕,索伯玉如果要从前门来矮屋找我,务必要从他“伯父公”和一大群按辈分称要称“小伯父“的眼皮底下经过。索伯玉为了免去见面时要叫那些与他一般大,甚至比自己还要小却要称他们“小伯父”的尴尬和麻烦,索伯玉从来不走前门,他宁愿走后面一条逼仄的小巷,绕过一个大圈,再从索氏祖祠的后门上到我这儿来。那时,索伯玉是我这里的常客,几乎可以用一句我们那儿的俗语叫“停时不停日”在我这儿转。索伯玉来找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屁大的事,他真正的目的是来找我借书看。因为我那时买有许多文学书籍和订了许多的杂志。索伯玉学上的少,只上到高小二年级就随家移民乡下了。到了乡下一家人吃都顾不上他当然就辍学了。索伯玉家原在索氏家族中算是比较富有的一户。索氏一族只有索伯玉的父亲承继了祖辈做竹器生意。其他的索氏人都改弦更张,有的改开小食店,有的改做手工艺。到了索伯玉一家移民去大山区时又重返回城时,索伯玉四个兄弟都招进工厂上班,没人再开竹器店做竹器生意。就是有想开的那时政策也不允许。再说竹器品生意大都被现代工业品诸如铁桶、塑料桶一类廉价又耐用的工艺品所取代。生意已大不如从前了。所以索氏做了百年的竹器生意到索伯玉这一代其实已经断根了。索伯玉在和我来往之前他那会挣钱的父亲已经亡故多年了。尽管如此,索伯玉常常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对我说:我爸在乡下过世,是五十八岁,但他可是我们青佛城索氏家族中男子寿命活得最长的一个。

索伯玉的父亲五十八岁亡故,索伯玉为何还把他作为一种可以炫耀的话题呢?索伯玉向我吐露了索氏家族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说,我还有两个亲伯父,一个是炸油条为生的,死时才四十七岁;另一个是贩菜的,只活到四十二岁。据索伯玉说,他们这个家族到他父亲为止,还没有一个男子活过六十岁。也就是说,他父亲虽只活到五十八岁,却是整个索氏祖祠传出去的男子寿命活的最长的了。而活不到六十岁的人,在我们那儿是被称为“夭寿”的。我原并没发现索氏家族的男子的寿命短这个秘密。是经索伯玉这样一提,我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后来我有意对索氏家族那些已经死亡男子的岁数进行一番梳理和考证,得出的结果确实是像索伯玉说的那样,索氏家族没有一个男子活过六十大寿。而且大多在中年四十岁上下就亡故,有的甚至更短命,有的甚至在二十来岁就夭亡了。后来我进一步考证,这个家族传出去的女子有好几个都活过了八十岁。偏偏男子不长寿?其梳理和考证后的结果委实让我大吃一惊!后来索氏家族许多男子死亡的岁数也很短(这是后话)。索氏家族男子寿命短这个奇怪的现象,难道说这是一种家族遗传?或者还有其他原因?……我迷惑不解。索伯玉对我解释说:曾经有个很出名的阴阳学风水先生说过,我们家族男人寿命短,原因是出在我们索氏祖祠建得太矮,缺乏阳刚之气造成的。这么说索氏家族寿命短是出在风水的问题上了,果真如此吗?而在我的头脑里更多的是,是不是出在坊间对他们祖上那个与闵氏寡妇不明死因的传说?然而我又持怀疑的态度。因为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从来就不相信这种裹挟着封建迷信鬼神之类的说法。不过,后来发生在索伯玉本人和他这个家族的一些事,又让我的怀疑产生了一些新的诠释。“)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