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幼小的儿女又在她床前悲凄地喊娘了,严仔玉想对这两个不幸和无辜的儿女大哭一场,但她眼里已没了眼泪,她的泪水已在这场变故中哭干了。

听着三岁的大女儿的哭喊声,她突然回转过身,对女儿说:亭春,你不要哭,娘这就吃饭,你先去端一碗水给娘喝。女儿李亭春颤抖着小手端来了一碗水。严仔玉终于坐了起来,分几次才把那碗水喝下肚去。又对女儿说:再给娘盛一碗饭来,盛满一点,娘饿。

女儿这又盛来了一碗米饭。严仔玉接过后对女儿说,你听娘的话,你也去吃,把晚饭给我吃得饱饱的。亭春见娘吃饭了,带着一岁多的小弟弟亭夏吃饭去了。李新辉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慰藉。他想,只要严仔玉想要吃饭,她就不会想去“错死”。错死是石村人的土话,意为自杀。这多天来他哥哥见他把严仔玉打得那么惨重,很是担心地对他说,新辉,你打也打得太狠了,俗话说打草惊蛇就可以了,你可别再打下去了,万一她想不开,去错死,出了人命,那可就不好办了。经哥哥这一提醒,李新辉便有了这种担心和顾虑,他真的担心她这样躺着不吃不喝,会去错死,那可就糟了。看到严仔玉终于吃饭了,人只要想到要吃饭,就有求生的欲望,他心里闪过一丝希望和转机。

但严仔玉只吃了一碗,就没再吃了,她已这么多天没吃没喝,常识告诉她一时不能多吃。显然她还想活下去。但她吃完后,又躺下床去了。

屋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是个夏日的夜晚,虫鸟嘶叫的声音繁噪而尖厉地响个不停。

李新辉进屋点亮了灯,想借此机会和女人说几句话。严仔玉却像没看见他一样。她咬紧牙根,一句话也不说,把脸转对床内,死死盯着床板那四个弹孔……

入夜九点钟后,这个由于折腾了她也折腾了自己的男人,终于抵不住连日来的疲惫,趴在严仔玉的床沿前先是眯眼打起了盹,接着是打起了呼噜困倦地睡了过去,最后拖起了长长的鼾声。严仔玉见状,侧过身来,怕他没睡死,特意用脚蹬了李新辉趴在床沿的手,一看,他只动了动,就又睡了过去了。确定他已经睡死了,严仔玉即刻翻身从他身边悄悄溜下床来,然后吹灭了床边的煤油灯,这时又轻脚细步溜出屋子,悄悄摸到下厢房,抱起已沉睡多时的女儿,用一条大背巾将女儿背到肩上。女儿在迷糊中问她要去哪儿,严仔玉慌忙用手捂住了女儿的口。严仔玉又对着睡在床上另一角已进入睡乡的小儿子亭夏的小脸蛋吻了一下,一滴酸涩的眼泪滚落在儿子的脸上,她说,

小亭夏,娘要走了,但娘一个人带不走你俩,你原谅娘吧,让老天爷保佑你吧!……顷刻,一种生离死别的气氛在屋子里弥漫,氤氲……严仔玉哽咽出声,最后终于强忍住痛苦,背起大女儿,从边门环绕过屋子前庭,走上了那条村道。母女俩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了……

待李新辉醒来发现不见严仔玉和女儿亭春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李新辉顿感不好,跑出房屋,在房前屋后四处喊着严仔玉和女儿的名字,但哪有她们的身影?只有暗夜簌簌的山风声和虫蛙的嘶鸣声回应着他。最后,李新文也出动了,李姓一族人闻讯也从四处赶来,帮助李家满山满村满世界找这对突然失踪的母女。然而,这群人就像大海捞针一直找到天亮,也不见她们母女的身影。急煞了眼的李新辉想,严仔玉会不会跑到她娘家去?于是又抱着希望急急赶了四十里山路,赶到红鲤村其岳父母家,到那儿一看根本就没有她们母女的踪影。倒是岳父母听说女儿和外孙女失踪后,严家一家人大哭,哭闹成一团。岳母揪住李新辉找他讨要女儿!李新辉好不容易才挣脱出身,逃离红红鲤村。一身晦气回家后又想,严仔玉是不是半夜跑去和李春江相会俩私奔了呢?又急赶到李春江家,一看,李春江正一个人躺在床上睡大觉呢!李树凯知道他的来意后,对李新辉说,自从大队放他回来这几天,李春江觉得无脸见人,自家大门一步都不敢出,哪来和严仔玉一起跑去私奔?被弄得晕头转向,四处碰了一鼻子灰的李新辉和家人及李氏宗亲,又到村外四处找寻。然而,找了半个月,都没有严仔玉母女的任何踪迹,哪怕她们的一个信息,一点的蛛丝马迹都没有。革导组的邵组长闻讯后大发其火,把庵公文叫到大队部,对他怒斥:

我把严仔玉交给你,还特意嘱咐你,回去不能让你弟弟李新辉打骂严仔玉。可你们却是对她那样一顿顿毒打。嗨!你们实在让我失望!现在严仔玉母女生死不明,你们兄弟俩要对此负全部责任。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她们母女给我找回来,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会统统撤掉你们兄弟俩的一切职务!

李家兄弟又继续找了一个多月,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结果是生也不见人,死也不见尸。邵组长愤怒之下,真的先把李新文的三队队长给撤了,然后再把李新辉大队革导组副组长和民兵连长也给撤了。当然,此时已身心疲惫,欲哭无泪的李新辉对这些职务已没了过去的那种兴趣了,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将严仔玉母女找回来。

对严仔玉母女俩的突然失踪,石村人都感到非常的惊奇和错愕:这严仔玉究竟是死是活?她们母女难道一夜之间就真的从人间蒸发了?……

不久,有人传说,那晚十点多钟有人在石村对面山腰那条国道公路上,看到有一妇人背着一个小孩拦住了一辆夜行的货车,那夜行的货车停车后,司机跳了下来,最后把她们载走了;李家人就沿着国道从天耳公社一直到青佛县城寻找而去,打探了一百多里地,都没有获得一点她们的消息。李新辉失望而回,又屈着身去求邵组长帮忙联系县里的公安协助调查找人,结果也是一无所获。不久,又有人传来消息:在一座铁矿的食堂,曾见过一个模样像严仔玉的,在矿上当炊事员帮人做饭。李新辉闻讯又赶去,找到传说中的那个矿区食堂,可是那里都是清一色的男炊事员,从来就没有一个女的在那儿干过炊事;又过去了三年,又有人说在离石村百里远的玉湖岩寺庙里,有人见过一个大尼姑的模样很像传说中的严仔玉。李新辉兄弟闻讯又赶了去,展现在他们兄弟眼前的玉湖岩寺庙,除了年久失修一片破败,就是两位老得都快没有门牙的老和尚,清闲得在寺里拍打着蚊蝇。别说大尼姑?就连一只雌鸟也没看见从破寺庙前飞过。总之,这些都是风传、猜测和臆想,可信性极差,难于为信。但李家人只要闻说是与严仔玉母女失踪有关的消息,都会赶去。十多年时间,李家人为了寻找失踪的严仔玉母女,不知费去了多少的心力、人力和物力。一家人为此搞得筋疲力尽,晕头转向,狼狈不堪。

多少年过去,严仔玉的失踪在石村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一个令村人困惑的不解之谜,一个谁也难于破解、不想去说但又不能不说的不解之谜!

此后,李新辉无心再续娶。可怜的一个老男人就这样艰难地养育着那个叫亭夏的男儿,一父养一子,在那座曾经是石村议论焦点的“乌蛇孵蛋”农屋里相依为命艰难生活着……

三十多年过去后,青佛县文化部门在编写民间三套集成时,无意间收到了一位年过八旬的、姓邵的老作者在临终前编写的一部《严仔玉和李春江》的山歌集,共有一百多首。那凄婉动人和缠绵悱恻的山调调引起了编者的关注。编者觉得这部山歌集很有乡土特色,给予了一些文字上的修改和技术上的处理,将它定名为《红鲤村严仔玉的山歌》单独成册出版。当然,那有关于被视为淫秽不雅的五首“厅头审讯”文字,已被编者删除了。

又过去很多年,李新辉那已从一所大学中文系毕业多年分配在市里一家电视台工作的三十多岁的儿子李亭夏,无意中看到了这本山歌集。李亭夏认为这本山歌集里所表现的、正是自己失踪和寻找多年未果的母亲和姐姐的故事。李亭夏喜不自禁,怀着一种悲喜交集的心情,根据这本山歌集脚本,经过半年时间的收集、充实,改编成一部十二集的电视连续剧,篇名定为《严仔玉》。那五首厅头审讯的山歌,被他原文收进。后来电视剧播出,这五首山歌被青佛县人广为传唱。李亭夏恢复原作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想通过电视剧的播出,能被那还也许幸存于世的母亲和姐姐看到,说不定她们会来和他相认。那时他们母子、姐弟一家人就能破镜重圆。只是李亭夏有一个疑问,母亲和姐姐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她们还幸存于世,看到了这部电视剧,能知道写的就是她们吗?而她们明白后会不会前来和他相认呢?……

2004年3月初稿于长沙

2009年5月改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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