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却和蔼地请恭亲王平升,看坐。

恭亲王起来了,却不坐,躬腰站着。

慈禧盯着这个精明过人的恭亲王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恭亲王近来可好?”

“托太后的福,本王还好。”

“好就行,前几日听东宫太后说,叫你代批奏折,劳累你了。”

恭亲王一听,随即警惕起来,这个太后话中总是有话的。他灵机一动,便说道:“禀太后,代批奏折,本王实在不敢妄为,只是做了些分内的事,至于奏折言称军国大事的,本王会呈太后圣览,以便定夺。”

慈禧一笑:“恭亲王过虑了,现皇上病重,朝政大乱,别说个把月没有朝会了,内外事务繁杂,哀家与东宫太后都叫皇上的病体压得心上不安,也无暇顾及朝纲,恭亲王作为至亲皇叔,多担当些理所当然。”

恭亲王一听,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个太后经常会设好圈套让你钻的,他再不会傻了,两次被罢免,两次起用,他已摸透了慈禧的阴暗心理,他转念一想,何不转移话题,摆脱开她的诱敌入圈。便说:“太后,皇上只是天花大喜,无大碍,太后尽可放心,皇上乃真命天子,不日会愈的。”

“会愈?”慈禧一听就上火了,但一想是在恭亲王面前,不便如此,就又降下火气,说,“哀家还是不太放心,虽出天花,但前世祖痘出而崩,令人惊悸,又传皇上这次出痘太重,哀家心焦不安呵。”

恭亲王说:“皇上龙体,吉人天相,一个水痘有何惧?如太后放心,本王马上派人去找民间名医,也可请西洋夷人医生,进宫为皇上治病,望皇上早日复元。”

恭亲王这样说时,想起前几天传闻西太后斩了李德立、庄守两名御医,可能是太后嫌御医没有及时治好皇上的病所为,他没有往深处想。

慈禧叹了口气:“唉,恭亲王有所不知,皇上脾气古怪,哀家也这样想,怕皇上不解。”

恭亲王一听,心说你身为皇上亲母,不讲仁慈,与自己亲生儿子争权,还称皇上脾气古怪,倒怪皇上了,天下谁不知道你阴险狠毒,想置别于死地,谁都是你眼中钉呢。恭亲王在心中冷笑了一下,才说:“不如叫本王去劝说一下皇上,言明太后圣意,尽早为皇上治病如何。”

“甚好。”慈禧强作愁眉舒展的样子,她正要下这步棋,好打探一下皇上的真正心迹,恭亲王便成了这个工具。

“恭亲王一去,皇上定会听你亲叔的,你等着,哀家差李莲英带你去,完后,恭亲王再将皇上情况带来禀我。”

慈禧说着,便差小太监去叫来李莲英,吩咐带恭亲王去见皇上。李莲英明白太后用意,点头向太后致意。

恭亲王打拱道:“本王去了,待会儿回来禀报太后。”便随李莲英去了养心殿正殿。

同治一见前来参拜的是恭亲王奕,便支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李莲英忙上前去扶皇上,被皇上用手推开:“退下,朕不要你扶。”

恭亲王伏地向前跪行两步,抬头一看同治,同治满脸疱痍,两眼无神,形同槁木,恭亲王心里一惊:出天花有这么严重吗?

恭亲王在心里冷笑着,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自己缺乏帝王气度,偏要讲个什么勤政强国,硬充明君,被自己的亲娘整治得一败涂地,现在一个天花竟惨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悲。大清出此君主,是旗人的悲哀呵!

“皇上,”恭亲王还是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微臣得知皇上出天花已二十余日,心中不安,今特来看望。”

恭亲王位尊势极,随事称量轻重,有揣度时势之才,有控制朝政之志气,然霸气太重,在慈禧面前一贯以“本王”自称,语气中含对慈禧轻视之意,但在真龙天子面前,他总能使自己亦加敛抑,摆正自己的位置,便自称“微臣”了。

这也是慈禧几次想铲除恭亲王的不平心理,但恭亲王依然故我,当然吃亏不少。

同治望着恭亲王,他视今日的恭亲王无比亲切,便道:“皇叔有心来看望朕,朕病危心热。”

都到改口叫皇叔的地步了,以前,同治可是一口一个“恭亲王”或者“奕”直呼的。

恭亲王一听,忙道:“皇上厚爱微臣了,皇上龙体欠安,臣子理应问安,今视皇上病情甚重,微臣心理不安,过后自会斥责御医,延误皇上逾期,罪不可赦。”

“皇叔言过了,朕的病情,朕自有心机,不怪御医,但两名御医李德立、庄守已被西太后降罪处死,实为不妥。今皇叔一来,朕自感心慰,谢皇叔了!”

“皇上何出此言,皇上乃真龙天子,偶有不适,也会吉人自有天象,早日恢复往日风范,入朝主政的。”

同治帝惨淡一笑,语气上比刚才暗淡了许多:“皇叔有所不知,朕恐怕不行了。”

“皇上!”恭亲王还是于心不忍地叫了一声,动了真情,“皇上不可妄言,天花乃顺利出痘,过后便愈,皇上何必如此悲观呢?”

“皇叔,朕请你起来坐下说话。”

恭亲王爬起,在一边坐下。

同治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李莲英,抬了抬手:“李公公退下。”

李莲英愣了一下,但还是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皇叔,朕的病除天花之外,还有其他不治之症,想必皇叔已有耳闻,朕无知染上绝症,对不住大清列祖列宗,朕冲龄继承大统,刚亲政,理朝纲,就得此病,看来是朕天数已到,怪不得别人,朕心里有愧呵!”

“皇上,快别这么说,皇上不要多虑,微臣即派人寻找名医,请西洋医生为皇上治病,一定要将皇上医好。”恭亲王突然之间,有点可怜起眼前这个人了。

“皇叔,”同治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不用烦劳皇叔了,朕自心明,朕不会有多少时日了。”

恭亲王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再坚强的人也忍受不住用这种生死离别的口气说话。

“皇上,快别乱说了。”

“皇叔,朕心里有底,不是胡言,皇叔,你是朕至亲之人,朕怎会胡说?今皇叔能来看望朕,朕以为是天意。皇叔之才智,当今第一,先皇祖道光在位时,就称皇叔智勇双全,深得倚重,虽没将皇位传给皇叔,先皇祖可能更看重的是先父皇的宽厚仁慈。但先皇祖在御箧内嘱有两项遗诏之事,皇叔也是知道的,可见皇叔之才能了。但世间万事,皆出天意,是皇叔天命不济。”

恭亲王听着同治的一番话,百感交集,几十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继统之事,今天被同治用这种口气说出来,难免伤怀。他一直在心里衡量着,自己与大行咸丰帝相比,一点也不差,但先父皇却将皇位还是传于四阿哥奕伫,这种遗世恼恨一直压在心头。虽咸丰即位后一直视自己为至亲,但他心里总是不舒服。自先祖雍正帝几兄弟争夺皇位,以致累及后世子孙,父皇一箧两份遗诏,可见良苦用心,他暗自忍了,慢慢认定了天命。今天由同治提起往事,他怎能不伤怀?

但恭亲王绝非等闲之辈,将一切情绪都压在心里,脸上依然很镇定:“皇上,提那做甚?都过去几十年了。”

“皇叔,重提往事,朕不甚感慨,特别是在朕弥留之际,一想到先父皇与皇叔的事,心里甚觉不安。”

“皇上何出此言?是微臣有所冒犯,还是皇上对微臣有什么看法?”恭亲王这样说着,心里警惕起来。

“皇叔不要多想,”同治喘着粗气说,“皇叔,朕之所以今天对皇叔这样说,是有大事所托。”

“皇上直言,老叔自当万死不辞,不负圣望。”

“皇叔,朕新婚一年,还无嗣后,皇后阿鲁特氏虽有身孕,但尚不知男女,皇后又性情软弱,为人宽厚,皇叔有知,在朕择立皇后之事上,没遵从西太后之命,西太后一直与朕不睦,故阿鲁特氏腹中遗孤继承大统之事……”

同治说到这里,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起来。

恭亲王也一阵心酸,他望着眼前这位还不到二十岁的帝王,没有后嗣的悲痛,叫他动了恻隐之心。

“皇上,圣意托孤,老臣自当鼎力辅佐,万死不辞。”

“皇叔,听说先父皇宾驭上苍之时,也曾托孤于皇叔,先父皇虽与皇叔有过争位之嫌,但先父皇却是敬重皇叔的。”

“皇上请放心,微臣蒙皇上恩宠,一定将皇上遗孤推上龙基,辅佐新主。”

“皇叔,朕意不在托孤,朕只想保全阿鲁特氏和朕的骨血。”同治说到这里,已气喘不匀,但他强撑,接着说道,“皇叔,朕反复思虑,这大清基业皇叔可承继!”

恭亲王一听,脸色大变,随即从椅子跌下,伏在地上。他做梦也没想到,皇上会传大统之位于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有种麻胀的感瞬间涌上心头,稍纵即逝,那是一种骤然的碰撞,仿佛一个庞大无比的物体,撞击了他的心房,却是战栗般的快感。感到外界逼近、膨胀,孕育着某种惊人的意蕴,某种压不住的狂喜,它冲破稀薄的表层,喷涌而出,带着无穷的慰藉,填补了他心上的裂痕和多年来的创痛。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狂热的汗水还是湿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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