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门德尔正在这样左思右想的时候,公子进来了。他用很尖刻的声调说:“我听说古勒拉尔刚才送礼物来,你把它退回去了!”
拉门德尔反感地说:“我没有把它退回去,是苏罗杰娜把它退回去了。不过,在我看来,这样作是对的!”
公子说:“你应该说,是你示意这么作的。你失去了把这些堕落了的人拉出火坑的多么难得的好机会啊!看到苏罗杰娜所产生的一点好的作用,也被你破坏了。和一个体面的人家保持关系所产生的一种自尊心,很可能使她的生活开始一个新的时代。可是你却对这些事一点也没有想到!”
拉门德尔没有回答。公子有点激动地说:“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忘记了每一件坏事都是被迫产生的呢?小偷行窃并不是因为在行窃时感到愉快,而仅仅是因为一种需要迫使他这么作。当然,这种需要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关于这方面的看法,可能是有分歧的。对某一个人来说,妇女回娘家时要做新的首饰可能是必要的,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完全不必要。一个人害怕得不到宽恕可能丧失良心,另一个人可能宁可死也不肯低头。像你们这样有教养的人不应该忘记:整个人类都有求生的欲望,这是一条广泛的自然规律。为了活命,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干出来。越是难以活下去,而坏事也就越多;越是容易生存下来,那坏事也就越少。我们的第一条原则应该是,让每一个人都能够容易地生存下去。拉门德尔先生,你刚才对她们采取的态度,正是其他一些人对你采取的态度,而你对于那些人采取的态度一直是感到很难过的。”
拉门德尔听着这长篇的议论,感到好像是一个疯子在废话连篇。过去他自己曾多少次对这样的理论表示过赞同,但是这种理论今天不能消除他内心的苦恼。堕落的女人以亲戚的身份到他家里来,拉门德尔对这样可耻的事是不能因屈从某种理论而忘怀的。他说:“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保持任何关系,我不希望毒化我的家庭。”
苏罗杰娜也忽然来到了房间里。产后的影响还仍然存在,但是激动的心情使她的脸色变得通红。拉门德尔看到苏罗杰娜更感到生气,他想向她表明:关于这个问题,他可以容忍到一定的限度,他绝对不会容许超过这个限度。他说:“我永远不会高兴让一个妓女到我家来,不管以什么身份,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单独一个人晚上来,或者是乔装打扮地来,都不能消除这种丢脸的事的影响。我不怕社会对我的惩罚,但我害怕这种道德上的毒害。”
苏罗杰娜为了维护尊严,在思想上曾经作了很大的让步,至今她的良心还没有能够宽恕她自己。这时她厉声地说:“难道你希望我像囚犯一样一个人待在家里死去吗?总得有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嘛!”
拉门德尔生气地说:“如果你对说说笑笑这么感兴趣的话,那你本来就不应该和我结婚。婚姻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献身关系。只要世界上通行这种原则,只要世界上认为妇女是家庭荣誉的维护者,那么任何男人也不会同意自己的妻子同行为堕落的人保持任何形式的关系。”
公子明白了,这样争辩下去拉门德尔更会固执己见,而主要问题会抛在一边。所以他客气地说:“不过,孩子,你为什么只想到一个受过教育的上层妇女会受人家的影响,而不能影响人家呢?”
拉门德尔说:“关于这方面我是不相信什么教育的。教育认可很多从风俗、习惯、道义传统的角度来看该当废弃的事物。如果一只脚滑倒了,当然我们不会把脚砍掉。不过我是不打算在这种推理的面前低头的。我愿意明确地说:和我待在一起,就得断绝旧的关系。不仅如此,还得转变思想,自己也得厌恶那种人。我们得适应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即社会将因自己的不公正而感到羞愧,而不是让我们的行为堕落下去,从而在人们看来他们不公正的态度是合理的。”
苏罗杰娜自傲地说:“妇女不能那么受限制,不能非得跟你一样去看一切,跟你一样去听一切。她有权肯定什么东西对她有利,什么东西对她不利!”
公子有点害怕了,说:“苏罗杰娜,你忘记说话应该始终使用温和的语言了。我们又不是在吵架,我们是在对一个问题发表各自的看法。”
苏罗杰娜毫不胆怯地说:“不,现在在为我准备锁链呢!我是忍受不了这种锁链的。我像任何男子一样,也认为自己的身心是自由的。”
拉门德尔对自己的生硬态度感到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剥夺你身心的自由。而且我也不是这种没有头脑的人,可能你也会同意这一点。但是,难道我就看着你走上邪路,我就不能劝你?”
苏罗杰娜说:“正像我可以劝你一样,你也可以那样劝我,但你不能强迫我。”
拉门德尔说:“这我不能同意。”
苏罗杰娜说:“如果我去会晤我的某一个亲戚,你就觉得有伤你的体面,那你同样是不是认为你和那些男盗女娼的人来往,也会有伤我的体面呢?”
拉门德尔说:“对了,这我是同意的。”
苏罗杰娜说:“如果你的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兄弟来了,你会从大门口把他赶走吗?”
拉门德尔说:“那你不能强迫我这么作。”
苏罗杰娜说:“那你就能强迫我?”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是男子,我是这个小家庭的家长,因为由于你的原因我不得不……”拉门德尔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但是苏罗杰娜已经猜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她的脸变得通红了。她的心好像被捅了一刀,她激动的心真想马上离开这个家,和整个世界断绝关系,再也不见他了。如果结了婚就意味着成为某人意志的奴仆,就意味着忍受侮辱的话,那就让这种婚姻见鬼去吧!
她情绪冲动起来,想走出房间。这时公子赶上来抓住了她,说:“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回到房间里去吧。为什么伤心呢?现在我还活着,你有什么难过的?拉门德尔先生没有说什么,他也不会说什么。彼此争了几句有什么可见怪的?以后有机会,你想说什么,就再说什么吧!”
公子这么一面劝她,一面把她带进里屋去了。实际上,苏罗杰娜从来也没有想去见古勒拉尔,她自己也想躲开她。她是在一时冲动之下给古勒拉尔写了那张纸条的。她自己心里很明白,和这些人来往是不妥当的。但是拉门德尔反对这么作,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他为什么禁止我这么作?难道我自己这点也不懂?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怀疑?还不是因为我出身不高贵?我现在就要去会晤古勒拉尔,我硬是要去,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娇生惯养的苏罗杰娜,从来还没有人对她有过不好的眼色。公子完全听从她的意志。拉门德尔这些日子以来也一直顺从着她。现在她突然受到了这种鄙视和指责,她的冲动的心准备断绝所有的爱和至亲的关系。她什么都能忍受,但是这样的欺负、虐待和侮辱她是忍受不了的。
她把头伸出窗口向马车夫喊道:“把车赶来。我要到市场上去,马上赶来!”
公子爱抚着说:“苏罗杰娜,我的孩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啊?可怜可怜我吧?这个时候哪儿也别去,要不,你会永远后悔的。拉门德尔先生性情有些暴躁,可是他比你大,更有头脑,你就听他的吧!我对你说真的,当你的妈妈在世时,有几次我竟暴躁到对她说:你从我家里滚出去,但是那位忠于爱情的女神一步也没有跨出家的大门。现在你就理智一点吧,我相信待一会儿,拉门德尔就会不好意思地亲自到你跟前,请求你原谅他的过错的。”
突然,拉门德尔走进来说:“为什么叫马车?你准备到哪里去?”
拉门德尔的脸气得发红,这使苏罗杰娜看了都不寒而栗了。他的两眼像喷射着火星,鼻翅儿不停地翕动着,腿肚儿索索发抖。苏罗杰娜看到他这副样子,不敢说她到古勒拉尔家里去。他也许一听到古勒拉尔的名字,就会奔过来卡她的脖子。她吓得直打哆嗦,防备的心情强烈起来。她说:“我要到妈的坟上去。”
拉门德尔威胁地说:“没有必要到那里去!”
苏罗杰娜无可奈何地说:“为什么?到妈妈的坟上去也不让吗?”
拉门德尔仍然威胁地答道:“不让!”
苏罗杰娜说:“那你管这个家吧,我走了!”
拉门德尔说:“你走吧,对你又有什么?这个家你待不下去,就待在别人家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