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罗杰娜说:“有点感到腻味吧!为什么因为我而这么抑制自己呢?我是不去俱乐部的,我讨厌那些女人。她们中间没有一个是清白而没有干过丑事的,可是一个个却装得像悉多①那么贞洁,我看到她们的影子就恶心。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呢?总可以散散心吧!”

①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女主角,罗摩的妻子,是忠于丈夫的贞洁妻子的典范。

拉门德尔说:“散心,散心,去他的吧!里面已经着火了,外表还能平静吗?”

苏罗杰娜吃了一惊,今天她第一次听到拉门德尔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原来只以为自己受人排斥,受屈辱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而对拉门德尔来说,所有的大门现在仍然是敞开着的。他愿意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他愿意去会见谁,就可以去会见谁。对于他,有什么障碍呢?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他是和一个体面人家的姑娘结婚,那他怎么会遇到这种局面呢?那时一些家庭出身清白的妇女就会来他家作客,妇女们之间会增加友好的感情,生活也会过得愉快而幸福。那样,正如丝绸的衣服上补上一块丝绸,而现在丝绸的衣服上却补上了一块麻布。因为我的到来,把一池清水搞浑浊了。想到这里,她感到非常灰心丧气。

拉门德尔也马上意识到,他所说的话是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的。于是他马上改口说:“你以为我和你是互不相关的吗?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是一个整体。你受不到尊重的地方,我怎么能够去呢?何况我对社会上的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打心底里感到讨厌。我知道这些人的老底,地位、称呼和金钱都不可能使一个人的灵魂变得高尚。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如果换上某一个下层的人的话,那他就不敢再出头露面了。可是这些人把他们一切见不得人的勾当,全用自由主义的遮羞布掩盖起来了。还是远远地避开这些人为好。”

苏罗杰娜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第二年,苏罗杰娜生了一个像月亮那样可爱的小女儿,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雪帕。在那些日子里,公子的身体不大舒服,到迈苏里疗养去了。他得知女儿生产的消息后,给拉门德尔发来一封电报,让他把产妇连同孩子一起带到迈苏里去。

但是拉门德尔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迈苏里,哪儿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来最后试一试朋友们的高尚品德和宽阔胸怀呢?经过商量,决定来一次大宴宾客。还安排了音乐演奏,请了好几个优秀的歌手,特别安排了西式、印度教徒式和伊斯兰教徒式的筵席。

公子也吃力地从迈苏里赶来了。这一天正是宴请客人的日子。接到邀请的人按时陆续地光临了,公子亲自迎接客人,汗先生来了,米尔扎先生来了,米尔先生来了,可是婆罗门先生没有来,巴布先生没有来,至于乔德里先生和耿格尔夫人,默哈拉和觉伯拉夫妇,高尔和胡古夫妇、斯里瓦士德沃和克勒夫妇等人,连个影儿也不见。①

①从这些人的名字来看,前面三个是穆斯林,后面的都是印度教徒。小说中人物杰赫拉是穆斯林,公子和拉门德尔是印度教徒。

所有这些人在大饭店里什么都吃,什么蛋呀、酒呀,都是拼命地吃和拼命地喝,在这方面他们并没有什么顾忌。可是他们今天却没有光临,原因不是他们考虑可接触或不可接触的问题,而是把他们的出席当作对这场婚事的认可,而他们是不愿认可的。

公子在大门口一直站到晚上10点,当他仍然看到没有人来时,就走到里面对拉门德尔说:“现在再也不要白等了。请穆斯林朋友入席吧,把其余的食物送给穷人得啦。”

拉门德尔像失去知觉一样坐在椅子上。他用迟钝的声调说:“好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公子说:“我早就料到了。这对我们算不了什么耻辱,倒正好暴露了他们自己。”

拉门德尔说:“好,这一下考验出来了。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一个一个地教训他们一顿。”

公子诧异地说:“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

拉门德尔说:“对了,我要到他们每个人家里去问他们:

你们把改革社会的高调唱得震天价响,到底是凭什么?”

公子说:“没有用,去好好休息吧!区别好坏最主要的是我们自己的良心,如果我们的良心能够证明某一件事不是坏事,那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摇头,我们也不应该顾虑他们。”

拉门德尔说:“不过我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的,我不把他们一个个揭露得体无完肤,我是不会罢休的!”

说完,他开始叫人把叶子包的食物和盆装的饭都分给了穷人。

拉门德尔散步回来,看到有一群妓女来给苏罗杰娜贺喜。杰赫拉有一个亲侄女名叫古勒拉尔,过去经常去公子家看苏罗杰娜,而这两年一次也没有来过,这次她还带来了礼物。门口已经站了好大一群人。拉门德尔听到了喧嚷声,古勒拉尔迎上前去给他行礼,说:“先生,愿你的女儿长命百岁,我给她带来了礼物!”

拉门德尔像瘫痪了一样软了下来。他低下了头,脸上感到一阵羞惭。他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叫她们任何人坐。他木然不动地站在那里。和妓女来往,使他感到这样可耻和丢脸,以致他在她们面前连一点礼貌也没有了。他甚至连让她们在里面坐下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今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堕落了。他以前认为朋友们的虚伪以及他们的妻子的蔑视,不是对他的侮辱,而是他们自己待人不公。但是今天妓女带来的礼物却超过了他那开明思想所能忍受的程度。

苏罗杰娜是在一个很体面的印度教徒家里长大的。的确,苏罗杰娜现在仍然每天都到杰赫拉的墓地去参拜。但是杰赫拉现在只是给人留下了一种圣洁的回忆,已经摆脱了人间的污垢和罪恶。然而和古勒拉尔来往和保持关系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人们在某人的遗像面前鞠躬,给他献花,可他们却照样谴责偶像崇拜。因为一个是象征性的;而偶像崇拜则是明显而又具体的,或者说前者不是事实,而后者则是看得见的事实。

苏罗杰娜站在门后,从门帘的缝隙中看到了拉门德尔的尴尬和不安的表情。她曾经想把这个印度教社会当作自己崇拜的对象,并且多年来她一直对这个社会顶礼膜拜,今天她对这个社会失望了,她的心在这时已经决定要与它作对了。她真想把古勒拉尔叫来,紧紧地拥抱她。为什么要向那些连理也不理我的人讨好呢?这些可怜的女人从老远的地方跑来,是把我当作亲人才来的,她们心里对我有感情,她们才真正愿意分担我的苦和乐哩。

最后,拉门德尔抬起了头,带着冷淡的笑容对古勒拉尔说:“请进来,请到里面来。”说完,他在前面带路向客厅走去了。这时,女佣突然从里面出来,把一张纸条交到古勒拉尔手里就走开了。古勒拉尔拿起纸条一看,接着就把它交到拉门德尔的手里,站着不动了。拉门德尔看了纸条,只见上面写道:“古勒拉尔姐姐,你来得冤枉了。我们本来名声就不大好,现在别让我们出丑了吧!请你把礼物拿回去,以后如果想来会我,那你就单独一个人晚上来。我的心现在真想搂着你的脖子大哭一场,可是我毫无办法。”

拉门德尔撕碎纸条,扔到了一边,粗暴地说:“让她写吧,我谁也不怕,进来吧!”

古勒拉尔扭转身说:“不,先生。现在让我们回去吧!”

拉门德尔说:“坐一会儿吧。”

古勒拉尔说:“不,一分一秒也不坐了。”

古勒拉尔走后,拉门德尔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了下来。今天他感到失败了,而这种失败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的自尊心,他的由于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产生的恼怒都消失了,代替自尊和恼怒的是羞愧和懊丧。古勒拉尔怎么会想张送礼呢?说来,她也从来没有和我们来往啊!今天不知为什么找上门来了。也许岳父有这么开明,也许他还和杰赫拉的亲戚保持着亲如一家的情谊。可我却没有这么开明。是不是苏罗杰娜悄悄地到她那里去过?不是写的什么:“以后如果想来会我,那你就单独一个人晚上来?”为什么不这样呢?原本是一样的血统、一样的心情、一样的思想和一样的理想嘛。就算是在公子家里长大的,但是血统的影响是不可能那么快就消除的。对,两姊妹一定有来往。有了来往,那她们会谈些什么?她们有可能谈历史或政治吗?还不是谈那些下流的事。古勒拉尔还不是谈自己当妓女的经历,议论妓院里的老鸨和嫖客的好坏长短。古勒拉尔一到她身边就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就不谈粗鲁、放肆和淫秽的话,这是不能设想的。隔了一会儿,拉门德尔又反过来想:可是一个人不和任何人来往也是不行的。想和人来往也是一种饥饿,在饥饿的时候得不到干净的东西吃,也是不会忌讳吃人家剩下的东西的。如果我的朋友们把苏罗杰娜接受下来,而不这么抵制她,那她为什么还愿意和这样的人来往呢?她没有什么过错,全部过错在于老是让我们向后看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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