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着跟我说话时,我倒没什么,可他一走,我就哭了起来,哭得还特别厉害,连我自己也奇怪:哪儿来这么多的眼泪呢?……可是女人的眼泪从来也不值钱。”

露克丽亚请求我。

“老爷,您可能有手帕吧。……请您不要嫌弃,给我擦擦眼泪!”

我赶忙照办,而且把手帕留赠给她。

她起初不要,还说:“我要这样的礼物干什么用啊?”

这块手帕非常普通,但十分白净。

后来,她就不再推辞了,用瘦弱的手指抓住了手帕,紧紧的,不肯放松。

这时,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处所的昏暗光线,也能看清她的面部的细微表情;她那青铜色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依稀仿佛,显现出了昔日姣好的风韵(至少我觉得)。

“老爷,您刚才问我,”她又想起了话题,“是不是常常睡觉。

告诉您,我确实睡得不多,不过,一闭上眼就做梦,做的都是好梦!我就没一次梦见自己生病!梦里,我是健健康康、年纪也是轻轻的。只有一点痛苦:我醒来后,想好好舒展一下,可全身都似乎被结结实实地锁住了。

“有一回呢,我做了个非常奇妙的梦!要不,我就讲给您听听?好不好?好。

“我梦见我像是站在田野里,周围都是高大的黑麦,快要熟了,金灿灿的!我似乎带着一只火红色的狗,这狗特别凶,老是想咬我。我手里好像还带了把镰刀,不是普通的镰刀,简直像个月亮,就是月牙儿吧。我必须得用这月牙把这黑麦割完。可是我浑身乏得要命,那月牙把我的眼睛都照花了,我觉得胳膊腿儿都不想动了。

“我周围长着许多矢车菊,那么大的矢车菊!它们都转过头来朝我看,我心里盘算:先采点矢车菊吧;华西里说好了要来这儿,我先给自己编个花冠吧;割麦子还来得及。我就动手采花,可它们都在我的手指间不见了,无论怎么使劲都不行!给自己编花冠算是编不成了。

“这时,我听见有人朝我走来,走得十分近了,就叫我:‘露克丽亚!露克丽亚!……’‘嗳,唉呀,’我心想,‘糟糕,来不及了!’管它呢,我就把月亮戴在头上,代替矢车菊吧。于是,我把月亮像戴头巾一样戴上了,我马上就大放光芒,照亮了周围的田野。

“我仔细一看,有个人踩着麦穗顶直朝我走过来,不是华西里,而是基督本人!我怎么就能认出他来呢?那我就说不清了。

人家画的基督并不是这个样的,可是我就知道他是基督!没留胡子,个子非常高,年纪很轻,穿了一身白衣服,扎了一条金色腰带。他向我伸出手来说:‘不要怕,我盛妆翩然的姑娘,请跟我来吧;你将到我的天国里去领轮舞,唱天堂的歌。’所以我就紧紧地把他的手抓住。我的狗马上跟到我的脚边来。

“但此时我们已经腾飞起来了!他在前面引着我。……他的翅膀整个展开了,铺天盖地的,像巨大的海鸥似的,——我紧紧跟着他!那只狗没办法,只得离开了我们。到这个时刻,我才恍然大悟:那只狗就是我的病,在天国里是没有它的位置的。”

露克丽亚停顿了一会儿。

“我还做过这么一个梦,“她接着讲,“不过,这也许是我的幻觉,——我真分辨不出来这个。我好像就躺在这间小屋里,我那已经去世的爹妈来了,向我深深地鞠躬,可一句话也不说。我就问:‘爸爸,妈妈,你们怎么给我鞠躬呢?’他们回答:‘因为你在世上吃尽了苦头儿,所以不但解救了你自己的灵魂,而且也卸下了我们的重负。我们在那边就放心了。你已经把你自己的罪孽消除了;现在正为我们赎罪。’“爹妈说完后,又朝我鞠了个躬,眨眼就没了,我眼前只剩下墙壁。后来,我特别疑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在忏悔的时候,便把这事告诉了神父。可他听了说这不是幻觉,因为只有僧侣才会有幻觉。”

露克丽亚认真地接着讲述。

“另外,我还做过一个这样的梦。我梦见:我像是坐在大路上的柳荫下,手里拿着一根刨光的手杖,肩上背着包袱,头上扎了头巾,简直就是女香客!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朝圣。很多香客纷纷从我旁边走过去;他们全都愁眉苦脸,而且长得几乎都一样。

“我看见有一个女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她比别人高出一头,她穿的衣服也很个别,似乎不是我们俄罗斯的服装。另外她的长相更是跟常人不一样,阴森森的,很严肃。别的人好像都躲着她,她忽然就转过身来,朝我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盯着我上下打量;她的眼睛像鹰眼一样,又黄又大,而且特别亮。

“我便问她:‘你是谁呀?’她回答:‘我是你的死神。’按理说听了这话我应该胆战心惊,可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画了十字。这女人——我的死神——就对我说:‘我可怜你,露克丽亚,但我不能把你带走。再见!’天哪!那一刻我悲痛欲绝!……

‘带上我走吧!’我哀求,‘亲爱的好妈妈,带上我走吧!’我的死神就又转过脸来对我说话。……其实我知道她是在指定我的死期,可是我又听不懂、听不清她是什么意思。……说是‘圣彼得节之后’……这时我就醒了。我总做这样奇怪的梦!”

露克丽亚抬起眼睑,……似乎是沉思。……

“就一件事我很苦楚:有时在整个星期中我几乎不闭眼睡觉。

去年,有个夫人路过这儿,看见了我,给了我一小瓶治失眠的药;她告诉我每回吃十滴。这药倒十分管用,我吃完就能入睡;

可那一小瓶药早就让我吃完了。……您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从哪能弄到?”

路过的夫人给露克丽亚的显然是鸦片。我答应给她也弄一瓶来。为此,我更加惊讶于她这难能可贵的忍耐力。

“啊,老爷!”她认真地回答,“您怎么说这话?我这点忍耐算得了什么?喏,圣西蜜翁的忍耐性才伟大呢!在柱头上站了三十年啊!还有一位圣徒叫别人把他自己埋在地里,一直埋到胸口,蚂蚁咬他的脸;……还有,有一位饱读经卷的人讲给我听的,是这么个故事:

“从前有个国家,阿拉伯人把这个地方征服了,他们要杀害所有的居民;居民们用尽各种办法,一直得不到解放。这时在居民中便出现了一个圣处女;她拿了一把非常大的宝剑,穿上了两普特重的甲胄,去对付阿拉伯人,结果把他们统统赶到了海的那边。她把他们赶走了,就对他们说:‘现在你们烧死我吧,因为我曾经这样许下了愿:我要为我的人民死于火刑。’于是阿拉伯人把她抓起来烧死了。可从这一刻起,人民永远解放了!这才是真正的功勋!而我太微不足道了!”

这时,我心中十分惊诧:“关于贞德的故事传说,怎么用这样的方式传到这个地方!

默然了一会儿之后,我问她多大了。

“二十八,……也许是二十九,……不到三十。年纪嘛算它有什么用?我还要告诉您……”

露克丽亚突兀地咳嗽了一声,又低又哑,而后叹了口气。

……

“你说太多话了,这不好。”我提醒她。

“对,不好,”她的应答细小得简直听不见,“咱们的谈话差不多了;可这并没什么!等您走后,我尽量不说话了。至少我已经说出了我的心事。……”

我于是就辞别。

走之前,我又保证:一定给她送药来,而且还询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我没什么了;都满足了,感谢上帝!”她激动而又吃力地说着。“上帝保佑大家健康!对了,老爷,您最好劝劝您的老太太:

这里的农人都非常穷,请她减轻点他们的代役租,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他们的地不够,而且都没出息。……如果减轻了,他们会祈祷上帝保佑您的。……我可什么都不需要,什么也都满足了。”

我向她保证,肯定实现她的愿望。

当我走到门口时,她又叫住了我。

“老爷,您记得吗,”她说话的一瞬间,眼和嘴唇上闪过一种奇妙的神情,“我以前的辫子是什么样的?您记得吗,一直到膝盖上!我有好一段时间拿不定主意。……这么长的头发!可如何梳呢?在我这种境况下!……所以我就把头发剪了。……嗯。

……好,再见吧,老爷!我不能多说话了。……”

就在当天,在出猎之前,我跟管田庄的甲长谈到了露克丽亚。

我从他那里得知,村里的人都管她叫“活尸首”,可并不十分讨厌她;从来也听不到她诉苦或抱怨。

“她自己没有一点要求,相反的,她对一切都感谢,她是个温和善良的好人,的确是这么回事。大概是上帝为了她的罪孽才惩罚她的吧,”甲长这样下着结论,“可是,我们都不去过问这里边的情形。至于指摘她,不,我们没人去指摘她。由她去吧!”

是在几个星期之后,我听说露克丽亚死了。看来,死神终于来召唤她了,……而且正是在“圣彼得节之后”。

听别人讲,在她死的那一天里,她老是说能听见时断时续的钟声;尽管从阿列克谢叶夫卡村到礼拜堂足有五六俄里远,而且那天也不是什么礼拜的日子。不过,露克丽亚说:钟声不像是从礼拜堂那边传来的,而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我想,她肯定不敢说“从天上”传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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