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月的事情。“我可告您说,”叶尔莫莱煞有介事地向我报告。

我刚吃了饭,正在行军床上躺着,想再好好休息休息,而且正是七月中旬,天热得难受。

“我可告您说,咱们的散弹都用完了。”

我立即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散弹用完了?怎么回事?我们从村里带了那么多!——满满的一袋子呀!”

“对呀,那么大的袋子,足能用两个星期。可不知为什么!

怕是袋子上有破洞了,的的确确,散弹实在是没有了,……顶多还剩下十发。”

“那咱们如何是好?前边有那么好的地方——明天我想打六窝鸟呢……”

“让我去趟图拉吧。离这不算太远,四十五俄里。只要您答应一声,我这就去,一定带回一普特散弹来。”

“您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马上动身吧。何必再耽误时间呢?不过就是,得先雇几匹马。”

“为什么雇马?自己的马为何不用?”

“自己的马已经用不了了。辕马的腿瘸了,……瘸得厉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前几天,——马车夫带着它去钉铁掌。掌儿倒是钉好了。

可是,大概是碰上不太高明的铁匠了。现在,它的一只蹄差不多不敢踩地了。而且是前蹄。可怜的,连整个前腿都缩着,……像狗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应该取下它那前蹄上的铁掌啊!”

“没取呢,还没取呢;当然一定得给它取下来,可能就是钉子钉进了它的肉里去了。唉,真是的!”

我马上叫来了马车夫。

的确,正像叶尔莫莱所说:辕马的前蹄不敢着地了。

我马上吩咐给马取下铁掌,让它在潮湿的泥土上站着。

“怎么着呢?派我先雇马去趟图拉?”叶尔莫莱又来唠叨了。

“在如此荒凉的地方,能雇到马吗?唉!”我不由得烦躁起来。

我们驻足的这个小村子既偏僻又荒凉,居民们也十分贫穷,就连眼下借宿的这所农舍,烟囱都没有了,而且十分窄小——也费了我们的九牛二虎之力。

“能,”叶尔莫莱依然像平时那样满有把握地回答。“至于这个小村子,您说得对极了;可是,您有所不知,这儿从前住着个农人,很是聪明,也有钱!他有九匹马呢。他早已死了,现下他的大儿子当家。这个人是个纯粹的傻瓜,可是他倒没有把他老子留下来的财产糟尽。咱们可以跟他借马。您等我去把他给您叫来。……听说他的两个弟弟倒是挺灵性的,……不过,他毕竟是他们的一家之主啊。”

“那为什么?”

“他是老大!当弟弟的都得听他的话!”说到这儿,叶尔莫莱借机狠狠地批了一通当弟弟的不是,他的话,我不好意思在这儿写给大家。

“我去叫他来,他是个老实本份的人,跟他没什么谈不来。”

就在叶尔莫莱去叫这位“老实本份的人”的时候,我思考了一会儿,打定了主意,还是我亲自去趟图拉吧。

因为其一,我有过这样的教训,对叶尔莫莱不太相信了;有一次我派他去城里买东西,他跟我答应得好好的,说一天之内办完事回来。可是结果他整整去了一个星期,而且把所有的钱都给喝了酒;原来坐着竞走马车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两条腿了。

再有其二,我认识图拉的一个马贩子,我可以顺道跟他买一匹马,来替代这瘸了腿的辕马。

“就这么定了!”我心中思谋。“我自己去一趟;在路上也可以睡觉休息嘛——四轮马车走起来很平稳。”

“叫来了!”过了一刻钟,叶尔莫莱闯进农舍,高声报告着。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身板高大壮健的农人,他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和一双草鞋,头发淡黄,视力不大好,留着棕黄色的尖胡子,鼻子又长又鼓,嘴巴半张不开的。

看样子,他像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

“您跟他讲吧,”叶尔莫莱对我说,“他有马,他愿意出租。”

“这个,喏,我……”他讷讷地开口了,声音稍稍嘶哑,同时又摇了摇脑袋上那稀疏的黄头发,手指摩挲着摘下来的帽子边儿。

“我,喏……”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农人低下了头,像是想什么似的。

“我叫什么名字吗?”

“对呀,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是非落非。”

“哦,非落非老弟,我听说你有马,你去带三匹马来,套在我的四轮马车上——这马车是很轻的——你拉我到图拉去一趟吧。这两天夜里有月亮,很亮堂的,赶车也凉快。……你们这儿的路怎么样?”

“路吗?路倒没什么。从这儿到大路上,一共也就是二十俄里的光景。就有一小处……不大好走,别处都没什么。”

“那一小处怎么不好走?”

“得走浅滩过河去。”

“难道您想自己到图拉去?”叶尔莫莱插言。

“对,我自己去。”

“噢!”我那忠实的仆人边答边摇了一下头。“噢——!”他又出一声,尔后啐了一口,便出去了。

很明显图拉之行对他已经没有一点吸引力了;在他看来,这件事没什么意思和想头儿了。

“路,你熟不熟?”我问非落非。

“我哪里会不熟悉路呢!可是我,就是说,听您的吩咐,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样突然地……”

原来,叶尔莫莱在去叫非落非的时候,曾先告诉他了,叫他别担心,会给他这个傻瓜钱的,……也不过这么一句话,非落非尽管——照叶尔莫莱的说法——是个傻瓜,但对于这仅仅限于一句话却不能信以为真,乃至满意。

他向我要价——五十卢布——价格很高;我还他价——十卢布——很低的价格。于是,我们就讲起价钱来了。

非落非刚开始一直坚持他的要价,到后来便让价了,不过仍是吞吞吐吐的。

这期间,叶尔莫莱进来过一次,他断然向我说:“这个傻瓜,(非落非听见之后低声解释:‘他老是爱这么叫我!’)这个傻瓜一点也不懂得算钱数。”

他还顺便提醒我一件事:

大约在二十年前,我母亲在两条大路交叉口的热闹地带开设了一个旅店,可十分不景气,原因就是派在那里经管业务的老仆人根本不会算计钱,只知道个数多便是好,也就是说,例如拿一个二十五戈比的银币当作六个五戈比铜币付给人家,同时还要骂人家。

“嘿,你呀你,非落非!真是非落非!”最后叶尔莫莱这样数落着他,生气地摔了几下门,出去了。

非落非一句话也没回驳他,他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名字叫非落非确是不大好,有一个人为了这个名字应该受责备,尽管实际上这是神甫不好,因为在行洗礼的时候,没有好好送人家报酬。

最后,我们说定了:二十卢布。

他回去牵马了。

一个小时后,他牵来了五匹,让从中挑选好的。

说实话,马都还不错,就是马鬃和马尾乱糟糟的,肚子太大,像鼓一样紧绷绷的。

非落非的两个弟弟也一道跟来了,他俩跟哥哥一点也不一样,个子瘦小,眼珠乌黑发亮,鼻了尖尖的,让人一看就知道——属于“伶俐”的那种农人。

他俩说话非常快,而且话特别多,就像叶尔莫莱那样“唠唠叨叨”没个完;但是,他俩很听大哥的话。

他们把四轮马车从屋檐下拉出来,装配马具和马匹,一直忙活了一个半钟头。

一会儿把绳子做的挽索放得太松了,一会儿又扎得过于紧了。两个弟弟一定坚持把“灰斑马”套在辕子上,因为它“下坡走得稳”;可非落非却决计让“粗毛马”驾辕,末了当然就套上了粗毛马。

而且,他们又把干草铺在了马车里,把瘸腿马的轭塞在座位底下了,以便在图拉买到新马就可以直接装配好。

这期间,非落非又跑回家一趟,穿来了他父亲的长长的白色宽袍,戴来了高高的毡帽,还把涂油的靴子也穿上了;就这样,他得意扬扬地爬上了驾车台。

我坐上车,看看表,恰好十点一刻。

叶尔莫莱有意不跟我告别,去打他的狗华列特卡尔撒气去了。

非落非拉动缰绳,用尖尖的声音吆喝起马来了:

“嘿,你们这些小东西!”

他的两个弟弟从两旁跑过来,打着副马的肚子,马车就走动了。

我们转出门外,来到街道上。

那匹粗毛马还想回到自己家里去,但是非落非打了它几鞭,教导了它。

我们赶出村子,走上了那条夹在茂繁的榛树林中的平坦大道。

夜色安谧,悠远辽阔,正是适合夜行的好时机。

那风时而在丛林里一穿而过,摇得枝头簌簌直响,时而又无声无息地藏匿到无从查找的地方。天空中有银白的几片云,纹丝不动地贴在那,沉静而可爱。月亮高高地悬在中天,把皎洁的光洒给大地万物,使得一切都特别纯净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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