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闷得慌?我可怜的露克丽亚?”

“有什么办法呢?不瞒您说,刚开始时我非常难受;到后来慢慢习惯了,忍过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是有些人还不如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

“有的人连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还有人是瞎子或者聋子!

可我,托上帝的福,眼神不错,耳朵也好使,连田鼠在地下打洞,我都听得见。不管什么气味,即使是最微弱的气味,我也闻提见。荞麦在地里开花了,菩提树在园子里开花了,用下着告诉我,我准是最先闻到的。只要有一点风从那儿吹来就行。

“不,我为什么抱怨上帝呢?世上比我苦的人多着呢。比如吧,有些健全的人,也许是犯下罪孽,而我就谈不到罪孽了。前几天,神父阿列克塞来给我授圣餐,他对我说:‘你用不着忏悔了:像你这样子还会犯罪?’可我回答:‘那思想上的罪孽呢,神父?’‘唔,’他说着就笑了,‘这种罪孽是很小的。’”

“可是我也许连思想上的罪孽都谈不上了,”她接着说,“因为我已经养成了习惯:不去想什么,尤其是过去的事。这样呢,日子过得就很快了。”

对这些话,我备感惊诧。

“露克丽亚,你老是一个人在这里,又怎么能控制脑袋里不想这个不想那个的呢?莫非你整日睡觉?”

“啊,不,老爷!我不能整日睡觉。虽说我没有多大苦楚,但内脏里一直疼,骨头里也疼,这样也就睡不好觉。……我就只是这样子傻躺着,躺着,什么也不想;我只知道我依旧活着,还在不停地出气儿,仅此而已吧。我用眼看看,用耳朵听听:蜜蜂在蜂房里嗡嗡着,鸽子时不时落在屋顶上咕咕着,母鸡有时带着小鸡来啄面包屑,飞来一只麻雀,飞来一只蝴蝶,我便觉着非常高兴了。

“前年竟有燕子在这屋角里筑巢,还孵出了小燕子呢。这情形真好看!一只燕子飞进来,落在巢上,把小燕子喂完后,就飞出去了。一转眼呢,另一只燕子又飞进来替它的班。有时大燕子不飞进来,只是从门外一晃而过,可那些小燕子却马上就吱吱喳喳地叫起来,还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第二年,我一直在等它们,可是听说这儿有个猎人打死了它们。这猎人怎么就这么贪小呢?一只燕子嘛,比甲虫大不了多少。……你们这些猎人先生多狠心啊!”

“我才不打燕子呢。”我急忙表明。

“有一回,”她又开始讲了,“真滑稽!一只兔子跑了进来,真的!可能是有狗在追它,它直闯进门来了,尔后气喘吁吁地在我近旁坐下了,而且坐了好半天,一直在那里掀腾鼻子、翘胡子,活像个军官呢!它朝我望望,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后来,它站了起来,一蹦一跳地出去了。到门口儿时,还回头望了我一下!真是滑稽!”

她看看我,那神态好像是在说:“这不是挺有趣的吗?”

我为了让她不失望,就笑了笑。

她咬了咬干燥的嘴唇。

“一到冬天,我就觉得不大舒服了,因为房里太暗;点蜡又可惜,就是点了,又有什么用呢?尽管我识字,喜欢看书,可有什么书可看呢?这里一本书也没有;再说,有书我怎么拿呀?

“阿列克塞神父有一回倒是拿了一本书来,让我解闷儿,可他一看没法让我看书,就又拿回去了。不过,虽然太暗,还是能听见一些声音:蟋蟀的鸣叫,或者老鼠的骚动。每当这时候,就可以不想什么!”

她稍稍休息了一下。

“有时候,我作祷告,不过,我知道的祈祷词不多。而且,我为什么要打扰上帝呢?我又能向他要求些什么呢?我需要什么,上帝比我知道得清楚得多,他让我背十字架,就表示他爱我。这一点我们已经学得了。当我念过《我们的主》、《圣母颂》、《对一切受难者的赞美》之后,便没有什么思虑了,我躺着,没有一点儿私心杂念!”

在大约两分钟之内,我便习惯了这种麻痹的沉默与寂静。坐在那个当凳子用的小木桶上,我一动也不想动了。我非常明确:

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不幸的活物以奇妙的灵性感染着我的良心。

“露克丽亚,你听我说。”我由衷地劝慰。

“你听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我吩咐他们把你送进医院,送进城里的一家好医院,你乐意不乐意?或许还有可能治好你的病。省得你总是这样一个人……”

她的眉宇轻轻地动了一下。

“唉,别费事儿,老爷,”她真切而忧虑地拒绝着,“不要把我搬到医院里去,不要动我。就是进了医院,我也会更难受。再说,我这病哪儿还能治呀!……有一回,有个医生来了,他给我检查病。我请求他:‘看在基督的面儿上,别打扰我吧,’他不听,就翻来倒去地检查我,又弄手又弄脚的,拽呀屈呀的,他还说:‘我这样是为了科学;我是为科学服务的人,我是学者!’他告诉我:‘你别拒绝我的检查,因为我的脖子上,曾经挂过功勋章,我如此费劲巴力的,都是为了你们这般傻瓜。’他后来说出了我的病名——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就走了。这以后,有整整一个星期,我全身的骨头都疼得不行。

“您说我一个人,老是一个人。不,不是这样,也经常有人来我这儿。我非常安生,不去妨碍他们。有时来几个农家姑娘聊天,有时进来一个女香客,给我讲关于耶路撒冷、关于基辅、关于圣城的事。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什么也不怕。倒也挺自在的,真的!……老爷,请别费心了,别把我送到医院去。……谢谢您,您心眼儿真好,只是请您别搬动我了,好老爷。”

“那就随你的便儿吧,随你的便儿,露克丽亚。可是,我这是为你好……”

“老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老爷,谁能帮人帮心帮到底呢?人,还得靠自己!说出来,您也许不信:有时候,我一个人这样躺着,……好像觉得全世界除了我之外谁也不存在。只有我一个人是活着的!我于是就满脑子的想法了。这真怪了!”

“都是些什么想法,露克丽亚?”

“老爷,让我说也说不清楚,而且想过之后就忘了。就像浮云,飘来的时候,非常清新,非常美好,但是什么,说不清!我只是知道:假如我身边有人,这些想法我就不会有,除了我的不幸以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露克丽亚吃力地叹了口气。她的胸部跟肢体一样不听使唤了。

“老爷,我看您的样子,”她又开始说,“您还是很可怜我的。

请您不要那么可怜我,真的!我告诉您,比方说,现在我有时还……您该记得,我从前是多么愉快的人啊,真算得上个活泼的姑娘!……您猜怎么着?现在,现在我还唱歌呢。”

“唱歌?……你?”

“对,唱歌,唱古老的歌、轮舞歌、复盆歌、圣歌,什么歌都唱!我以前会唱好多歌呢,现在还没忘。我只是不唱舞曲。就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配唱舞曲。”

“你怎么唱歌?……默唱?”

“也默唱,也唱出声来。不能高声唱,但唱得能听懂。我告诉过您:有个小姑娘常来我这儿,她是个孤儿,非常灵秀。我总教她唱歌,她已跟我学会了四支歌。您不信?等会儿,我给您唱唱……”

露克丽亚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个半死的可怜的人要唱歌了——这下子我不由自主的有点发怵。

没等我说什么,一个悠长而又微弱、准确而又颤抖的歌音就发出来了,……紧接着是第二个歌音、第三个歌音。

她唱的是《在牧场上》这首歌。

她发音的时候,没有改变她那石雕般的表情,连两眼也是呆滞的。可那嗓子却努力地坚强地颤荡着,如袅袅轻烟,如缕缕微风令人感动——她似乎是要表达全身心的爱,以及灵魂……

我没有感到半点恐怖,只有沉痛的怜爱压在我的心头。

“唉,唱不下去了!”她突然无奈地解释,“喘不过气来了。

……我看您非常高兴。”

她有气无力地把双眼闭上了。

我把一只手伸出来抚摸她那冰冷的小手指头。

她看了我几眼,那像古代雕像的用金色睫毛镶边的深色眼睛,重又闭上了。

不大工夫,她的双眼又在晦暗之中闪烁起来。……只是泪光熠熠。

我依旧呆坐着。

“我这人真是!”露克丽亚的声音充满了预想不出的力量,眼睛也睁大了,想竭力挤出眼睛里的泪水。

“这真不好意思啊,这是怎么啦?我好久没哭过了,……从去年春天华西里·波略科夫来看我那天之后,没这么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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